第6章
接了項目就開始忙,午休期間,華慕事務所E組辦公區一片此起彼伏的鍵盤鼠标聲。設計師助理正強撐着困意埋頭畫平面,桌上忽然被沈琅扔過來一小盒茶葉。
茶葉罐是個方方正正的瓷瓶,巴掌大小,助理道過謝後打開聞了聞,還有股沁人心脾的清淡藥味兒。
“沈工,這是茶葉嗎?”助理好奇,“我怎麽聞着跟中藥似的。”
沈琅手裏還拿着一罐,她“嗯”了聲:“我在‘隐市’拿的護肝茶,聞起來是不太好聞,泡了茶喝起來是甜的。”
助理驚詫。
玄周道人的“隐市”她就去過一回,一壺茶标價四位數,續茶水另算錢。那……這一整罐茶葉要貴上天了吧?
沒想到沈工神情坦然地回她:“不要錢,免費的。”
沈琅趁着午休去荀周的茶館坐了坐,離開的時候順了兩罐茶葉走。荀周一聽她問自己要護肝茶,就知道沈琅又要開始忙項目,給茶葉的時候苦口婆心:“你那有沒有紫砂壺?這茶得用紫砂壺泡,喝茶的茶杯用白瓷,要留根泡,懸壺高沖,回甘的味道才好……”
沈琅撩了撩長發,笑說:“沒這麽麻煩,用保溫杯泡了就能喝。”
“……”
荀周終于回憶起這些年被沈大小姐用保溫杯糟蹋過的茶葉,一臉的一言難盡,多的不說了,對着沈琅指尖下垂擺了擺手,神情間糊着一個醒目的“滾”字。
這回恒新商業園的項目共分包給了兩家,一家知名的設計院,另一家是沈琅所在的華慕E組。商業園是大項目,沈琅作為華慕這邊的負責人,跟所長商讨過後,她重新劃出一個項目組,在原有小組成員基礎上拉了別組的幾位工程師進來。而這位設計師助理剛來事務所不久,經驗有限,并沒有被劃入這次項目裏。
助理手裏只有個畫圖的小項目,挺輕松的,其實平時用不到護肝茶。
目送沈琅進辦公室後,助理拿着茶葉罐,受寵若驚:“女神對我也太好了吧?這要是男的,我就真嫁了啊。”
“沈工對自己的助理都挺好的,”旁邊眼鏡男比助理早來幾年,他搭話,“她可能是怕你工作壓力太大吧。”
助理:“什麽壓力大?”
“沈工以前有位助理,跟你差不多吧,一剛畢業沒多久就踏進社會的小姑娘。”眼鏡男随口回,“當時是在做一個大項目,她也在組裏,但項目剛開始沒多久那小姑娘就沒了。”
眼鏡男:“我聽說是因為壓力太大才自殺的,大概三四年前的樣子……”他砸了咂嘴,總結道,“幹我們這一行有時候忙起來手裏三四個項目,加班悄無聲息猝死的年年都有,所以總要學會自我減壓嘛。”
說完眼鏡男從電腦屏幕前擡起頭,拿起放在電腦旁的相框,相框裏是某位宅男女神的嬌俏寫真,他捧起來親了口,權當減壓。
助理:“……”
沈琅平時減壓的方式有兩種,音樂和補覺。
最近新添了一條:騷擾人。
說得再具體點就是,騷擾肖聞郁。
久別重逢後連着見了幾面,沈琅對肖聞郁處在“感興趣”的階段。她有太多想查的了,關于這麽多年他在老爺子和她大哥的眼皮底下養精蓄銳、攬下主權的過程,關于他突然回國發展的動機,以及關于他本人。
前兩條沈琅的興致倒是沒那麽高,她騷擾的重點都放在肖聞郁本人身上。
沈琅在調戲人這方面無師自通,她偶爾發兩條短信給肖聞郁,時間點掐在人情緒最容易脆弱放松的清晨,寥寥幾句,除了項目相關就是無關緊要的幾句寒暄。她撩閑的手段很高明,目的性不強,意思送到就行,他回不回她都不太在意,既不會讓人覺得煩,也不容易拒絕。
當然人家肖聞郁不搭理她,十條回一條已經是極限。
幾天後,肖聞郁主動打沈琅的電話,聲音低沉疏淡,直接問:“你想知道什麽?”
他跟她打直球。
沈琅沒想到他會打電話來,估計是被自己煩得不得了才打來的。她放下手裏的圖紙,順着調侃:“肖先生都猜到我有問題問你,就猜不到我想問你什麽嗎?”
她已經改了口,開始叫他肖先生。默然幾秒,肖聞郁才開口:“猜不到。”
“我想問你有沒有時間,好讓我請你一頓飯。”沈琅說,“上回的晚餐本來應該是我來買單,沒想到你請了,算我欠你的。”她說得煞有介事,笑着補充,“我不喜歡欠別人什麽,更何況你現在還是我的甲方,算是……很正式的關系。那就更要客氣了,你說呢?”
沈琅嘴上一口一個“客氣”,語氣卻黏黏的,帶着點微妙的暧昧。
這話說的,不答應就相當于承認兩人不必客氣的關系,答應卻又上了套。
沈琅占盡口頭便宜。
“請客就不必了。”肖聞郁聲音平靜,卻在電話那頭眯了眼眸,半晌道,“如果你實在想還,餐費可以直接從你的項目金裏扣。”
“……”沈琅頭回領教肖聞郁的資本家做派,噎了噎才接話,“肖先生好客氣。”
辦公室裏靜谧異常。沈琅話音剛落,肖聞郁雖然沒開口,她卻聽到從電話另一邊傳過來些聲音。
是道輕微的氣流音。分不出是意味不明的低哼還是輕笑,像男人的鼻尖輕輕地蹭過耳朵,順着耳廓上纖毫畢現的血管脈絡往下撫,不經意卻足夠勾人,跟上回他接電話那聲低低的“嗯”字如出一轍。
沈琅聽着忽然冒出了點微微的心思。
電話通了會兒,肖聞郁沒再出聲,沈琅也不急着起話題。沉默間,組裏的結構師進來給沈琅送圖紙,等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再次關上,她邊看圖紙邊問:“下周的方案讨論會你會到場嗎?”
沒等肖聞郁回話,沈琅沒忍住,嘴欠了句:“有幾天沒見了,我還挺想肖先生的。”
沒人接話。
意料之中,沈琅迎來她第數次被挂電話。
方案讨論會在即,接下來沈琅在外往總承包方那裏連跑幾趟,在內忙着翻資料找數據,沒想起來再去騷擾肖聞郁。
會議仍舊開在恒新集團,肖聞郁沒到場,恒新這邊派了其他幾位負責人過來。
進來送咖啡的助理目光頻頻往沈琅這邊瞟。沈琅漂亮得讓人印象深刻,助理總覺得眼熟,想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來,這位好像是上回在股東會上特立獨行的那股清流。
就是衆股東昂頭吵得不可開交,她低頭氣定神閑畫圖紙的那位。
沈琅接過咖啡,偏過頭輕聲問了句。
“肖……”助理反應過來她問的是肖聞郁,忙說,“董事長臨時有事不在公司,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助理突然回憶起上次送錯的那杯咖啡,像是想到什麽場景,猛然紅了臉。
這一幕看在對面另一設計院的建築師眼裏,就是另外的意思了。
此次恒新的商業園項目競标這家設計院本來勢在必得,沒想到空降了另一家建築事務所跟他們分着做項目,聽說還是甲方老板欽定的,跳過了前期冗長複雜的項目準備工作,直接插入到了方案深化的環節。
這位建築師是此次設計院的負責人,他從業十幾年,沒想到有天要跟沈琅這麽年輕的後輩平起平坐。他還在忿然對面到底有什麽後臺背景,此刻上下仔細打量了眼沈琅,再聯系到助理那番話,心裏鄙夷了聲。
所謂的後臺背景,怕是不怎麽光彩的關系。
會議室前亮着三塊鋪面光屏,最中央的光屏顯示正在嘗試連接公司于紐約分部的客戶端,接通後,會議正式開始。
有人向光屏裏的男人颔首致意:“董事長。”
另一邊,肖聞郁擡眼掃過電腦屏幕,“嗯”了聲,收回目光,繼續處理手上的文件。
本來今天這場會議董事長是确定親自出席,但公司分部出了點急事,因此不得不臨時改成視頻會議。國內時間下午兩點多,紐約已經是深夜淩晨,對面設計院的總工生怕會開到一半這位甲方老板就挂視頻,忙點開PPT開始彙報方案。
這次會議上,對面設計院想搶到商業園那片主要商務建築的設計資格,因此在方案上下了苦工。
對面的總工邊彙報,邊抽空往沈琅那邊看了眼,發現這位花瓶美女正側過臉,跟欣賞風景壁畫似的欣賞光屏裏的男人。
肖聞郁的臉很适合上大屏幕,眉眼輪廓分明,鼻梁修挺,五官深邃如電影明星。只是他不斂氣勢的時候太淩人,在場的沒幾個人敢注視光屏,沈琅帶着純欣賞的心情,目光自他的下颚落下去,移到襯衫領停住。
沒打領帶。
紐約時間是淩晨,肖聞郁摘了領帶,只穿一件黑色襯衣,正垂眼看資料。他全身浸在酒店暖黃色的頂光燈色下,少了淩厲,多了分靜默長久的溫存意味。
對面總工還在注意沈琅的動向,發現這位花瓶總算不看光屏了,改成玩手機了。
總工嗤笑。
沈琅沒察覺對面人豐富的內心戲,找到肖聞郁的號碼,給他發了條信息:【肖先生什麽時候回國?】
發完後,沈琅心說不知道他出國後手機號換了沒有。她剛從手機屏上擡起頭,就見光屏裏肖聞郁目光頓了頓,往鏡頭方向看了眼。
能收到?
沈琅被他挂電話快挂習慣了,猜到這回肖聞郁不能無緣無故挂視頻,她頓時來了新鮮感,饒有興致地連着發了幾條。
設計院還在進行彙報收尾階段,就聽光屏裏的甲方老板忽然出聲打斷,問:“華慕的方案呢?”
旁邊的結構師悄聲提醒:“沈工,該我們了。”
設計院的總工聞言簡短收尾,信心滿滿地坐回去。他們的方案已經金玉在前,有對比才有襯托,他在等着沈琅出醜。
沈琅起身,打開PPT。
“貴院的方案對于商務樓入口位置和人流動線組織的介紹似乎太過簡單,缺少因果邏輯。”沈琅不久前問項目總包拿到設計院的中标方案,在完善深化的基礎上,對商業園的主要商務建築樓進行創新,給出了對比方案,“功能分區也并不合理。”
沈琅開口連着兩句話,簡潔明了,都是在駁斥對方設計院的方案。
對面臉立即黑了。
肖聞郁的眸光落在屏幕上。會議室的鏡頭只能掃到她白皙精致的側臉,長睫卷翹,紅唇翕張。
沈琅在自己的領域內有足夠的發言權,輕佻不刻意,傲慢得有底氣。她輕慢驕矜的神情一直都很好看,輕佻逗人的神情也招人,沈琅像是天生有引人矚目的特權,這點肖聞郁早在八|九年前就已經知道了。
他知道,并且在內心某個見不得光的晦暗角落裏,對其有占有欲。
華慕事務所這一邊的方案中,建築群以環狀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沈琅給出的平剖立面圖清晰漂亮,一場彙報下來,設計院的總工臉色從難看到若有所思。
會議持續兩個小時,最後商業園主要建築群的設計資格不出所料地給了華慕。
視頻會議中斷,光屏黑屏的下一刻,沈琅手機屏幕亮了起來,跳出一條信息。
肖聞郁:【方案很好。】
沈琅回了兩個字,兩個音節暧暧昧昧百轉千回,還帶着點留白。
沈琅:【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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