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蘇舟只低着頭，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林峥從座位走出來，長臂一撈，撿起地上的字典。不善手工的少年花了半節課，将散開的那幾頁小心翼翼粘好，然後合起來，滿意地審視着。
你看，再糟糕的關系都有修複的可能。
拍拍前排同學的肩膀，等那帶着詫異的面孔轉過來，林峥把字典遞過去，就這樣，這本作為武器被丢出去的字典，被大家從後往前傳着，完璧歸趙般回到主人手裏。
這兩天蘇舟的心情好了很多，又變成從前那幅樂觀開朗的樣子。
女孩子間總會分享些特別的小秘密，比如內衣，比如生理期。從廁所出來，佳音突然想起，好像有段時間沒聽蘇舟提到惱人的生理期了，就順便問了問。
蘇舟打着哈哈，“生理期呀？來過了，不過最近比較順利，都沒什麽反應，所以就沒跟你抱怨啦。”
佳音有些羨慕地說，“我每次還是會痛，心情也很煩躁。”
蘇舟挽着她，“主要是不能着涼，最近我姑姑在我家照顧我爸爸，一直用紅棗紅糖生姜給我熬水喝，你回家也讓你媽媽給你試試，指不定管用呢。”
佳音想想，“是要試試的，今晚回去就試。”
課間，積了厚厚一層雪的操場成為學生們青睐的最好嬉鬧場地。打雪仗、堆雪人，一張張青春的面孔像□□點的太陽一樣充滿朝氣。
操場最右角，佳音拿樹枝在雪地寫了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她習隸書，蠶頭燕尾的筆法寫出的字隽秀飄逸。
在她身旁，蘇舟別出心裁地堆了個創意雪人，用枯樹葉做成帽子，又挑了根樹枝當做手臂，朝天插在雪人圓圓的身體上。
佳音丢掉樹枝，認真欣賞蘇舟的大作，點評道，“這麽一看，倒有魯迅《吶喊》的味道呢！”
蘇舟笑得格外開心，“佳音你形容得真貼切，我堆雪人時想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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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說完，一個雪球朝“吶喊的雪人”砸過來，“吶喊的頭顱”被打倒在地，滾了兩圈，最終散成幾塊，再看不出原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沒注意，砸了你們的......作品。”顧采薇氣喘籲籲跑過來。
佳音和蘇舟對視一眼，“沒關系，一個雪人而已。”
正說着，又一團雪球飛過來，佳音來不及躲，臉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她狼狽地站在那兒，蘇舟趕緊湊過來幫她把臉上沾着的雪拿掉，“疼嗎？呀，都紅了！誰這麽不長眼睛！”
莫羨笑着跑過來，正好把“能飲一杯無”踩得只剩個“無”字，她拍拍沾着雪的皮手套，“哎呀打偏了。不好意思啊佳音，我本來是和采薇鬧着玩的，你不會介意吧？ ”
蘇舟沒好氣地說，“使那麽大勁兒還說是鬧着玩的？我看你分明就是存心的！”
佳音拉過蘇舟，“算了”。
她知道，莫羨肯定會推說不小心，何況雪團打在臉上雖然疼，卻也只是紅了一片，連皮都沒擦破，鬧下去別人也只會覺得她們斤斤計較。
莫羨顯然也看的明白，有恃無恐地眯起眼睛，“那還能怎麽辦？要不去校醫院看看，醫藥費我來出？”
“有錢了不起呀？有本事大街上灑去？”蘇舟狠狠瞪着莫羨，自從上次的流言後，她對莫羨就充滿敵意。
佳音嘆口氣，這個傻姑娘，專往別人的套裏鑽。
正對峙着，林峥穿越操場走過來，看看地上散着的雪人和莫羨腳下的殘筆，又看看佳音紅紅的臉，“怎麽了？”
顧采薇搶先說，“都怪我，我和莫羨鬧着玩兒，不小心砸了佳音的臉。”
林峥皺起眉頭，清晰地看到佳音鼻梁到左臉的一片紅，“怎麽這麽嚴重？走，我帶你去校醫院！”
聲音裏有明顯的關切。
莫羨看看顧采薇，不滿地哼了一聲，“就輕輕砸了一下，能有多嚴重，再說了，我和采薇也說要她去校醫院，醫藥費我來出。可人家不樂意，估計是覺得我應該賠錢給她。”
蘇舟沖過去理論，“你什麽意思？誰要你賠錢了？”
莫羨輕蔑地一笑，“是不是大夥兒都明白！誰不知道，紀佳音媽媽是個鐘點工，家裏可缺錢了。”
林峥一愣，正要說什麽，佳音已經拉着蘇舟，用沒有情緒的聲音輕輕丢下一句“走吧。”
林峥眼神暗下來，看一眼那落寞的背影，轉頭問顧采薇，“你這樣有意思麽？”
顧采薇呆住了，眼睛裏一下子蓄出淚光，迷蒙中看見他轉了身，朝那個身影追過去。
莫羨拉拉顧采薇衣袖，“對不起，采薇。”
“不怪你。”顧采薇仰起臉，不讓眼淚掉下來。
“紀佳音，你等等。”林峥的聲音。
佳音拉着蘇舟頭也不回地朝教學樓走過去。
“你等等。你跟我去校醫院！”
林峥小跑着擋在兩人面前，伸手拉住佳音的手腕，準備往校醫院方向走去，剛擡腿，手臂就被狠狠甩開。
“我再說一次，不需要，我沒有那麽嬌氣。”
佳音臉上蒙了層霜似的。
林峥不好再上前拉扯，卻仍是擋在面前不肯放她離開，“好，不去就不去，可是......紀佳音，你聽我解釋，我......什麽都沒說，我也不知道莫羨怎麽知道的......”
大概是焦急，林峥的鼻尖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沒關系。”佳音拉着蘇舟離開。
林峥沒再跟過來，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沒關系”的意思等于“不重要”。
胸口又發悶了。
☆、第 8 章
蘇舟一路上小心翼翼窺視佳音。
走到樓梯拐角處，佳音回頭，朝蘇舟一笑，“我媽媽是林峥家的鐘點工，每周日我都會去給她幫忙。”
蘇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握着佳音的手，緊緊握着，好像這樣，就可以把那些惱人的事情抛在腦後。
持續了幾天的大雪終于停了。
下了晚自習，佳音在站牌下等了好久，才聽到路人說因為積雪太厚，最後一班三路車今天不發了。她四下張望，也就三四公裏，雪天又把路照得亮堂，打車還要多花錢，要不，走回去吧。
剛小心翼翼邁出步伐，一輛車停在她身旁，後排的林峥把頭探出車窗，低低說了句“上車”。
想到上午她的那句“沒關系”，林峥心裏就氣得慌。見她猶豫着不肯上車，更是不耐煩地說，“趕緊上來，你想傳出和蘇舟一樣的流言？”
車裏格外安靜，只有車載音樂悠悠放着古典的歐洲民歌。佳音小聲報了地址，高冷的司機一點反應沒有。
林峥掏出便簽紙唰唰寫了遞過去，司機點點頭，這才發動車子。
“他是我爺爺從鄉下找來的，耳朵不大好，要大聲喊才聽得見，我一般都寫了給他看。”
原來是這樣，佳音掃一眼那握着方向盤的隽秀側臉，覺得有些可惜，又低着頭盯着膝蓋，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了句“謝謝”。
林峥哼了一聲，“沒什麽好謝的，順路而已。”
“我是說…謝謝你為蘇舟洗清流言，還有那本字典，額，還有你替我媽媽保密的事情。”
林峥讨厭她的疏離，卻還是悶着聲解釋道，“你媽媽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沒跟顧采薇說過，也沒跟任何人說過。”
佳音“哦”了一聲，心裏卻想着另一件事情，她有些猶豫，或許不該問，但要是不問，心裏總是不踏實，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問到，“你…到底認不認識蘇舟的那位…表叔？”
林峥轉過頭盯着她，“要不是為了你的蘇舟，你是不是到現在連句話都不願跟我講一句？”
佳音不吭聲。
“被我說中了，又不吭聲了。算了，我就實話實說吧。不認識，所以，你最好問問清楚你的好朋友。”林峥顧及她的感受，說得比較含蓄。
佳音聽懂他的弦外之音，有點不高興，她堅定地迎着林峥的目光，“蘇舟說過的，那是她叔叔，誰規定窮人就不能有個有錢點的叔叔？我問你只是想知道你今天是陳述事實還是故意撒謊幫我，可這不代表我懷疑蘇舟。”
說完又有些後悔，幹嘛跟他說這些呢？萬一他揪着不放，不是給自個兒找事嗎？
沒想到林峥只是定定看她一會兒，再次把頭轉向窗外。
車子在雪地裏緩慢前行，城市的夜景一點點倒退，林峥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問，“什麽時候，你的關心和信任能分給我點兒？”
佳音要在離家有一段距離的路口下車，林峥看一看路牌，“還沒到，着什麽急？”
佳音不說話，林峥忽而明白，“你怕你媽媽或者鄰居看到？”
佳音只好點頭。
想到謝均平說的，成熟就是給予別人想要的，林峥又遞過去一張便簽紙，等車子停穩，林峥指指那條巷子，“是那裏吧？你回吧，我看着你。”
佳音一步步踩着雪，咯吱咯吱朝自家巷子走去，當走到幽暗的巷子口，她一回頭，林峥仍站在那兒，兩手插在兜裏，脖子上圍了個厚重的圍巾，英挺得如一尊千年大理石雕像，一動不動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很多年以後，佳音回憶往事，覺得她和林峥的年少懵懂，大約就是從那一回頭開始的。
距離期末考試只剩最後一個月了，佳音媽媽說怕影響學習，再不肯讓她去林家幫忙。
佳音覺得這樣也好，省得見着他。
有些事情是在一個瞬間突然明白的。比如不善表達的男孩子只會用欺負換取喜歡的女孩子的關注，比如生來優渥的林峥在某些方面和普通男孩子并沒什麽兩樣，再比如那總在特殊關頭出現的身影也并不總是因為偶然。
這兩天佳音一直問自己，林峥表現的那麽明顯，連顧采薇都有所察覺，為什麽這麽久她都跟個白癡一樣一無所知。
她很快懂了，因為從一開始，在她心底就有一條明确的界線，他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錦衣玉食不食肉糜，而她呢，鐘點工的女兒，不完整的家庭。
家境的懸殊像烙印一樣刻在她心底，不僅阻絕了她的年少天真，更使她失掉夢幻的權利，最可怕的是，過早的成熟使她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趨利避害的本能，而至誠至純如林峥，他飛蛾撲火般的接近，如那些趕考路上千嬌百媚誘惑書生的狐貍精，某種程度而言于她就是一種“害”。
周一，謝均平沒來，據說是家裏有事請假了。
也許是謝均平偶爾投過來看穿一切的眼神，也許是他替林峥遞紙條時意味深長的一瞥，總之佳音看着身旁空着的座位，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