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晉流芳心裏沒有狂喜,他堅信沉香擁有神識,起降的話本來仿佛黑不見底的洞穴中照進了一束光,可是他如今卻只有無邊的惶恐。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在使勁震動,在耳邊嗡嗡響成一片。“沉香跟你說了什麽?”他的聲音像是風吹過枯木。
祁江只顧着盯着地面。
晉流芳幹巴巴地笑了一聲,指着程枞說:“你能告訴他,就不能告訴我嗎?”
他們長久地沉默着,仿佛有千百句的話埋藏在這沉默中,因為過于沉重而讓人失去了傾聽的勇氣。祁江耳邊突然響起仿佛一個大陸沉沉淹沒的汽笛。
他突然想起這應該就是最後了。他去首都,然後還會回來嗎?
他會去多久,去幹嘛,未來會變成怎樣?
他還能再一次回到這裏,見到晉流芳嗎?
一切都不可言說。
晉流芳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放軟了聲音,用極懇切,極柔和,又極痛心的語氣對他說:“你不就是要戶口嗎?我給你啊。”
可是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來自一個陌生人。他彬彬有禮紋絲不亂,祁江卻突然打心底裏,希望晉流芳只是像往常一樣奚落他,開他玩笑,沒心沒肺。他想,如果晉流芳開口,他也許就會留下來。
可是晉流芳什麽也沒說。
他只是幽幽地看着他,說:“你也把沉香賣了嗎?”
祁江說:“我沒有。”
晉流芳沖到他面前,像是要扳住他的肩,又像是要扇他耳光。可是他還是什麽都沒做,既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失望地看着他,瞳孔像是蒙了一層灰。
祁江的秘密,還将永永遠遠埋藏下去。
祁江深吸一口氣,擡起頭,說:“晉流芳,你什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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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晉流芳有點受傷又有點驚訝的眼神,一字一頓,咬字極重地說:“你覺得輕而易舉的事情,平常無奇的生活,在有些人眼裏,已經比登天還難了。”
程枞抱着胳膊在一邊看,此時輕輕推了一下祁江的後背,彎下腰低聲在他耳邊說:“秦老師的車在樓下了,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祁江看了一眼晉流芳,下樓了。
那時晉流芳還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告別的機會,也不知道他們竟沒有機會告別。
祁江的行李很少,秦沐雲也許是怕夜長夢多,第二天一大清早的飛機就要走,程枞找了幾個人把課本教材封箱裝車走了,車子在宿舍樓下停了一小會兒,車裏的人沒下來。
晉流芳把窗簾猛地拉上。房間空蕩蕩的,一絲光都透不進。他既不需要陽光,也不需要空氣流通,這個房間已經沒人需要這些了。他趴在床上,感覺灰塵在慢慢填充這個房間。
白淼淼打電話給晉流芳,“祁江有東西在你那兒嗎?”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抽屜又馬上移開了視線。“怎麽了?”
“他要走了,有人來幫他收拾行李,我順路問問你。”白淼淼說。
沉香的事情,像是多年來的郁積的種種陰晦被連根拔起,帶出無數的難言又尴尬的傷感。晉流芳和家裏大鬧了一頓,連帶着白淼淼李漓家也難脫幹系不得安寧。大家都黯然神傷着,傷口也不必總給旁人看了。他既沒有問你将來什麽打算,也沒有問沉香的事情你怎麽想。
晉流芳輕輕拉開抽屜,把深處那根紅線勾出來。那個繡着禦守的小香包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影子如同針擺在他眼睛的反光中一閃一閃。祁江确實有一件東西在他那裏,可是他不怎麽想還。
他說:“沒有了。”
祁江坐在車裏,“這是你的戶口。”程枞從鄰座把一個小本子交到他手裏。
祁江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個嶄新的皮質封面的小本子,表面印着閃亮亮的金字,帶着暗紋的昂貴紙張捏在手裏發出脆響。上面印有他的個人資料,還有他的身份編號,下面蓋着好幾個鋼印。這是不知道多少個白天和夜晚,他捏着筆在昏黃的臺燈下寫題,寫到手指磨出來的繭都刺痛,寫到眼睛發昏,寫到脊背像是千鈞之重,他就會開始想象的那些憧憬。
他把那個小本子緊緊貼在胸口,感覺眼眶發燙。
幾天後,祁江第一次進入了研究所的秦沐雲的實驗室。他原地裝了一圈,擡頭往上望。程枞在一邊把大燈打開,啪地一下室內全亮,亮堂堂的高廣的天花板,像一個非常大的車庫。說話的聲音都空蕩蕩的。
“我們調查得知,在一個神識處于混亂靈力場的狀态下,在一定概率下,有可能會被R-305自己的引力場吸進去,從而得到從本源上和R-305對話的機會。不過由于普遍妖精的靈力場穩固性是極強的,混亂靈力場幾乎成為不可能。除了——”
程枞看着祁江,說:“我們會模拟當時的場景,用靈力屏蔽裝置把你自身的靈力驅散,然後第一時間把不同源的靈力輸入你的體內以制造混亂靈力場,期間可能會有點難受,你能堅持嗎?”
祁江點點頭。
“可以開始了嗎?”程枞向遠處的控制臺發問。
透明的玻璃牆那邊有很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在緊鑼密鼓地調試着各種儀器,秦沐雲站在玻璃牆前的正中間,衆多研究者衆星拱月圍在一旁。
祁江站在空地的中央,他擡頭望去,遙遙相對的,是那朵名叫沉香的牡丹花。
她不像是平常的樣子,被衆多線路密密麻麻連接着,像是卧在一個巨型的蜘蛛巢穴中。一絲風游走過也會被精确地記錄在儀器吐出的打印紙裏。
不過本來連他自己,也不是平常的樣子呀。
祁江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程枞一眼。
程枞向着玻璃牆的方向做了一個手勢。
幾乎是在一個瞬間,祁江腦子裏嗡地一下炸開了,像是腦子裏突然爆了好多根血管,那尖銳的鳴叫像是無數片在他腦袋裏搖晃的玻璃渣從未停息。祁江腿一軟,跪了下去。
那種頭疼欲裂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明晰,祁江的頭抵在冰涼的地面上,模糊的視線裏搖搖欲墜的唯一亮色是不遠處的沉香。
然而他知道沉香連一絲風都沒有撼動,搖搖欲墜的是他自己。
沉香!沉香!
他卻隐隐約約想起,沉香曾經也是那唯一一次和他說話中,說過她沒有愛,也沒有恨。
祁江感覺喉嚨裏滿是鐵鏽的味道,他像是氧氣不足一樣大口呼吸,終于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因為要做實驗他早上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的都是胃液。
玻璃牆後一個白大褂轉身對秦沐雲說:“心跳快要檢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