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節
出個聲明,先跟你打個招呼。”Betty平靜道,“別當回事兒,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辛加心不在焉地與經紀人結束了談話,在床上枯坐了好半晌,他忽然回過神來,急急忙忙掀開被子,走出房門那一剎那,空氣冰涼,使他連打了好幾個寒顫。
他這一覺睡得沉,直睡到日落西山暮色深濃。辛加戴上口罩圍上圍巾,将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才出門去。街上人潮湧湧,歸家的行人面色行色匆匆,他擠在人群中,努力使自己喜悅起來。他将蛋糕舉得高高的才擠上公交,以免洶湧乘客将它壓碎壓扁。身前一位女孩正戴着耳機觀看手機上的娛樂新聞,即便是無聲,辛加仍然能透過主持人眉飛色舞的神情感受到這段描述所表達出的惡意與譏諷。辛加斷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與童先生同行相伴是,有一只長焦鏡頭如同一雙充滿着下流意味的眼,将它所拍攝的影像用以嘩衆取寵,得意洋洋地公布炫耀。
大街上,車庫裏,甚至是一時未拉上窗簾的玻璃窗,辛加冷眼瞧着,心裏竟出奇地平靜,他甚至還履帶不屑地想道,圈子裏荒唐的事多了去了,我這一樁簡直是不值一提。
我不怕,我有什麽可怕的。
打開門時,辛加一眼就看到了童以恒,他坐在長形飯桌旁,仿佛是在等待辛加,又仿佛是沒有。他身上穿着兩人一起在沃爾瑪閑逛時買的長袖居家服,辛加記得牢牢的,因為他們因這套衣服拌了嘴,童以恒嫌太貴了。
不就是一套睡衣麽。童以恒說,家裏的還能穿,放下,聽話,咱不買這個。
我送你。辛加瞄一眼那寫着九十九的标價牌,送你總行了吧。
房子裏靜悄悄的,時鐘走動的指針顯得特別響,仿佛是誰在重重地踏步,時間就這麽一步複一步過去了。辛加像往常一樣在玄關處随意踢下腳上的鞋,換上屬于他的布拖鞋,他穿鞋不老實,踢踢踏踏地走到飯桌前,笑道,“你在家呀。”
“我在家。”童以恒道,“今天放一天假,我太久沒放假了。”
“我還打算給你個驚喜來着。”辛加打開蛋糕盒子,露出一個一磅的簡簡單單的一個奶油小蛋糕,“我記得你說過小時候特別喜歡這種,我,我送給你。”
那是真人秀拍攝結束的晚上,兩個人窩在異國酒店暖融融的床上,窗外飄着雪,他們赤着身體擁抱,像蘆葦深處的兩只水鳥。他們昏昏欲睡,捱着困意低聲說話。他們聊到家人,聊到遙遠的小時候,童以恒談到自己不受重視的兒童時代,所有玩泥巴的窮孩子都渴望鎮上糕點店裏的一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它廉價得很,裝在紅紙托裏,多麽俗氣,卻奢侈得只有在生日時才敢偷偷想起它。
想着想着,他說,我忽然就長高長大,成了現在這樣。
辛加專心地給蛋糕插上蠟燭,關于那天晚上的不辭而別以及這些天來的不聞不問,他強迫自己不準想也不準問。他關上電燈,燭火燃起來,在這沒有一點光亮的房間裏,生出一枚小而朦胧的星。
“兩根蠟燭,你,我,一人一根。”辛加道,“祝你生日快樂。”
“加加。”童以恒眼裏映着燭火,“你還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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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加只能用笑掩飾慌張與無措,“我懂,我懂,對不起,這幾天給你添麻煩了。然後、然後……”
他飛快地別過頭去,仿佛在望窗外濃黑的夜景,而後又重新仰起笑臉,“我會,我會盡快搬出去的,待會兒就收拾東西,如果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比如擋酒啊婚禮啊什麽的,多遠我都會趕回來,多遠都會……”
“不是這樣的,加加。”童以恒吹息蛋糕上的兩根細蠟燭,他起身打開了客廳全部的燈,屋裏一下子亮堂起來,如同大雪中驟然的暴盲。他又打開電視,一個接一個快速地轉臺。
“我很感謝你,真的。”他說道,“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所以就算……我不會。我不會變的,無論是……”
童以恒終于擡起頭來望進辛加眼裏,他的眼睛真美,“把鑰匙留下,走吧。”
辛加點點頭,他向玄關邁開步子,他一向是聽話的,“再見,童先生。”
在拉開門的一瞬間,他複又轉身,在包裏拿出一張對折的賀卡,聲音裏仍依稀帶着甜蜜地笑意,“這個送你,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打開看一看,看一看……”
鑰匙落在瓷盤裏發出清脆的聲響,像一句短促的輕笑。
童以恒長久地坐着,他不知時日,亦一動不動,約莫是過了很久,他起身來慢吞吞地在客廳踱了一圈,又慢吞吞地關燈,看着暗夜潮水一樣層層上湧,他記得某夜裏看過的海,此生再沒有第二次了。
他摸索着坐到飯桌前,點亮那兩根蠟燭,它們是那樣細,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盡。他打開賀卡,裏頭亮起二極管組成的小燈,還有一個電子小元件,會唱歌——小時候的玩意兒,卻偏偏渴望得不得了。
即便是最廉價低劣的小東西,聲音甚至被扭曲得有點失真,但他知道那是辛加,哪怕是在最深的夢裏。
他就着歌與燭火,吃着奶油蛋糕——原來是這樣的味道。
“願我會揸火箭,帶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兩人住。活到一千歲,都一般心醉,有你在身邊多樂趣,共你雙雙對,好得戚好得意,地暗天昏當閑事,就算翻風雨,只需睇到你,似見陽光千萬裏(注)。”
“祝我們家童童身體健康,快高長大!希望你能睡得多一點久一點,嗯,還有,還有……”
沉默片刻,複又嘻嘻笑起來,“還有,太肉麻啦,好肉麻……”
“咳咳,還有,我愛你。”
忽而嘴裏嘗到一點苦味,童以恒擡手摸摸自己的臉,他驚愕地發現,原不知什麽時候,竟落下淚來。
夜又黑又長,辛加獨自走着,路燈拖出他的影子,又隐在夜色裏,經過下一個路燈又拉出長長一道,周而複始。天氣冷,吃宵夜的街坊少,夏天裏熱鬧的街區到了此時如同一個倦怠的年輕人,蜷在床鋪不願擡頭。辛加時而踢踢石子時而踢踢廢棄的傳單,像個不願歸家四處游蕩的小學生。
“喂。”有人叫住他。
辛加擡眼望去,原是站在暗處的阿男,“大晚上的你站在這兒幹嘛。”
“等你啊。”阿男踮起腳尖摸一摸辛加的頭發,“傻仔。”
辛加低下頭靠在她瘦削的肩頭上,十分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有錢人都沒本心的啦,傷心個屁啊。”阿男宛如一個溫柔的姐姐,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慰懷裏的男孩,“快回去吧,你媽媽等你好久啦。”
這幅模樣實在太丢臉,與阿男分別後,辛加本想偷偷溜進房間,結果被辛師奶逮個正着。
人多是如此,最巨大的不滿向着最親近的人發洩,最傷心的眼淚也向着最親近的人流下。辛加望着媽媽,十分不争氣地默默流淚,他像個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的小男孩,雙手捂着眼睛,滾燙的淚水從指縫中透出來。
世上沒有人比媽媽更愛他啦。辛師奶攬緊她的孩子,像許多年前一樣,耐心地安撫她受傷的兒子,“男人而已,媽媽看我們這兒也有很多好的,比如管市場的成哥仔啦,居委裏做計生的阿蘇啦,要不然明仔也行,那個不要也罷。”
“媽媽。”辛加累極了,淚水使他的眼皮腫脹沉重,“我想睡覺,拍拖好辛苦,我以後都不拍啦。”
辛師奶柔柔地撫着辛加的肩背,“不拍就不拍,我跟爸爸養你一輩子。”
“你什麽意思?!”琪琪抱臂,憤怒地質問面前的女經紀人。
注:出自林子祥《分分鐘需要你》
這位年輕的女經紀顯然瞧不起僅是助理身份的琪琪,她置若罔聞,指手畫腳地吩咐化妝師以及服裝伺候自家的女藝人。
在不明真相的公衆眼裏,辛加與某富商“戀情”曝光,之後又遭當事人嚴肅澄清,聲明此時乃無中生有,最多算是炒作兼“失戀”,然而在行內看來,辛加已然被抛棄,打入冷宮失寵了。潛規則潛到令金主惹上一身蟻,簡直是業界車禍現場,丢臉丢到姥姥家去了。
行內皆是跟紅頂白見風使舵的現實主義者,衆人一瞧金主不幹了,小明星失勢了,紛紛踩着上,從前顧慮金主多少還留幾分薄面,現下這情形,誰還會客氣呢。
攝影師也只是混口飯吃而已,壓根不願意淌進這趟渾水裏來,他不耐煩道,“這是你們溝通有問題,我哪知道什麽插隊不插隊,大姐,大家都趕時間,先讓我把活幹完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