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苦難

大年三十,文華苑附近的幾家超市挂着“不打烊”的字牌,門前的停車場停滿了車,進出超市的都是以家庭為單位的人。

江嶼騎着機車在G市逛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花店。

店內收拾得很幹淨,沉浮着淡淡的花木香氣,正在打包的店主擡頭對江嶼微笑:“先生要買什麽樣的?花籃花束還是小盆栽?”

江嶼:“花束。”

他每次去見杜奶奶的時候,都會帶一束花,現在天太冷,山上的野花早就謝了,只能來花店。

店主:“您想要什麽樣的花束?”

江嶼左右看了一圈,店裏已經沒有紮好的花束,大部分桶裏還剩三兩支花。

店主連忙讓開身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今晚就打烊了,所以現在也沒多少花。”

他看江嶼似乎不知道要選什麽花,拍拍額頭——這位客人看上去就不是會經常送花的人,店裏現在剩下的花也不多。

店主:“您想要送給誰呢?”

江嶼:“我的祖母。”

他指了下花朵:“我可以自己挑嗎?”

店主:“當然可以。”

江嶼挑出幾支康乃馨,找了兩根綠油油的草葉,配一兩支明豔的滿天星:“就這些。”

店主接過花束利索地包裝好。

這是一束康乃馨為主的花束,顏色溫馨裏還有點明媚。店主笑着遞出花束:“這單免費,這是我今年最後一單,我也要趕回去看我的母親和祖母了,請千萬不要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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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嶼一手抱着花束,取手機的動作停住,他想了想,一手塞回手機:“謝謝。”

店主送他到門口,沖他揮手:“謝謝惠顧,路上小心。”

江嶼對他點頭。

江嶼安置好花束,剛剛跨上車,口袋裏的手機重重震了兩下。他趁着紅燈的時間,接通電話:“喂?”

耳機那頭傳來承海的聲音:“先生,是我。我做了點菜,先生今天過來吃飯吧。”

承海中午的時候收到老板的電話,特意叮囑他一定要給江先生打電話請先生到珠玉齋吃完飯。

江嶼:“我有別的事,明天再去。”

承海性子木,江嶼說不去,他就聽話地應下來,“好的先生。”

江嶼挂斷通話,綠燈亮起後,他轉彎上了出市的達通路——按照以往過年的慣例,他會在江家吃一頓晚飯,然後去杜奶奶生前的書房裏靜坐一晚,過了初三再走。今年他當然不會去江家,所以會去杜奶奶的墓前陪杜奶奶一個晚上。

杜奶奶的墓依然在靜立在墓園裏,墓前居然站了一個佝偻的身影,穿着黑色的冬裝,獨自撐着一把傘。

江嶼腳步停頓,眼神冷下來。

那身影聽到腳步聲,轉過頭,果然是江家老爺子——江闫成。

杜奶奶的墓前居然還放着一束鮮嫩的花,因為低溫和下雨,這束花放置的時間似乎也不長,花瓣依然鮮亮。

江嶼還在江家的時候,江家一年到頭只有清明的時候才會在掃過原配的墓之後才來掃一掃杜奶奶的墓,江卓父子還要借口有事。

今天過年,江家的事情比平常時間還多,還來送花……江嶼放下手裏的花束,無視江闫成欲言又止的神情,抽出一張紙巾細細擦拭墓碑。

今天斷斷續續地下着雨夾雪。

江嶼皺眉。

來掃墓只是放一束花?是放給他看的吧。

江嶼站在墓前沉默幾秒,抿着唇,俯身撥開了那束花。這種虛情假意的東西,怎麽配放在杜奶奶的墓前。

江闫成蒼老了許多,大概是在冷風冷雨裏站久了,聲音顫抖得有點古怪:“江嶼,今天你奶奶也在……爺爺不求別的,跟爺爺回家過個年吧。你奶奶也想你了。”

江嶼任由雪珠夾着雨水落在自己肩上,攥着紙巾的手背青筋繃起:“你有什麽臉面在這裏做出這種表情,說這種話?”

江闫成長長嘆氣:“我也經常覺得是我對不住毓文。前幾天家裏大掃除,整理出不少舊東西,有一架你杜奶奶繡的屏風,我一下就想起來,你奶奶小時候抱着你指着屏風上的字教你的樣子。你那會兒皮得人頭疼,踩着你奶奶的顏料在繡品上亂踩,還咬壞了好幾筒繡線……”

江嶼緩慢而克制地深深呼吸。

江闫成說的這些都是江嶼珍藏的回憶,勾起江嶼回憶的同時,也勾起了江嶼的怒火。

江嶼丢下手裏的紙巾,潔白的紙面上糊着一層泥水:“所以你買了一束不值錢的花,在已故人面前擺姿勢?”

他站起身,看着江闫成佝偻的身體:“你以為在我面前回憶回憶,我就能心軟?別做夢了,趁早下去享受你的天倫之樂去。。”

江闫成眼中有了淚光,他撐着拐杖,“別生氣,爺爺今天來不想跟你吵架。只是想到你奶奶,你奶奶泉下有知,怎麽能舍得讓你一個人過年,爺爺只是希望你回家吃個團圓飯。”

江闫成開口閉口都要帶上過世的杜奶奶,明明只是想利用江嶼對杜奶奶的依戀,

江嶼眼裏生出一點寒意,靈力擴散開來,周圍的溫度逐漸上升。他和顧景尋簽契之後,再也沒有靈力失控的顧慮:“你是不是覺得貔貅只能招財?”

江闫成愣了。

他沒想到江嶼真的無動于衷,甚至還以江家的財運作為威脅。

江嶼的态度越強硬,江闫成內心就悔恨——當時江闫成答應解開契約,是認為解契不至于動搖江家的根基,沒想到江家的情況比他設想中糟糕太多。

江家雖然趕走了五通神,但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邪神蠶食了江家的財運,加上江闫成年紀大了,江卓父子卻始終接不住江家的擔子,江闫成為了能讓江家繼續坐穩G市豪富階層,只能期望江嶼再次回到江家。

江闫成在道觀求簽的時候受到道士的點撥,對方算準了江嶼在傍晚六點多幾分鐘一定會到墓園,江闫成特意提前一刻鐘等在墓園裏,居然真的等到了江嶼。

江嶼在江家這些年,沒有和江家任何人處出情感,江闫成在墓園裏,只好拿杜毓文對江嶼的疼愛當做籌碼,不斷地提起回憶,希望江嶼能想起當年在江家的日子。

沒想到适得其反。

江闫成發現打感情牌這條路走不通,立刻換了方案:“你仔細想想,爺爺這些年難道沒有關心你?你從小就有病根,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住?和江家重新簽回契約,也能保證你的身體。”

江闫成提到契約,江嶼內心洶湧的怒火忽然凝滞——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靈力居然已經跟着他的情緒開始運轉,甚至外洩到空氣裏。

他心髒泵壓出血液,靈力随着這些血液在身體每一個地方奔流。

他有很久很久沒有這麽肆無忌憚地感受靈力在全身流動,沒有絲毫顧忌的感覺了。

因為有人源源送來氣運,那個人是顧景尋。

所以怎麽能說他是一個人?明明有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

江嶼兩手抄在口袋裏,心境逐漸平和。

他審視江闫成:“你不對勁。你身上帶了什麽東西?誰給你的?”

江闫成一怔,啼笑皆非:“你怎麽會這麽想?”

“你以前不會這麽說話,而且比起勸說我去江家,你更想激怒我,我也确實生氣,”江嶼冷淡地上下打量江闫成,“但像我這麽有教養的貔貅,是不會随便生氣的。你帶了什麽?”

江闫成搖頭:“我勸你回江家,為什麽要激怒你?”

江嶼瞳孔逐漸細長:“可能因為你……被人當槍使了。”

白色火焰熊熊燃燒,周圍立刻響起碎裂聲——是陣法被火焰燒毀的聲音。

江嶼眼前的光線陡然昏暗下來,江嶼來到墓園的時候天際還亮着絲縷陽光,他感覺不過說了幾句話的時間,頭頂已經是漆黑的夜幕,已經不知道是幾點,

江嶼最少在墓園待了一個多小時,他自己卻沒有注意到。口袋裏的手機一直在震動,江嶼沒有時間管它。

雨夾雪越下越大。

在碎裂的聲音中,江闫成臉色一白,忽然整個人都抽過去,在他即将滑倒時,被身後一雙手臂接住,江嶼順着那雙手臂看過去,那人是個面相極年輕的男人,眉眼細長。

年輕人甚至細心地支起傘,免得江闫成淋雨。

這張臉!

江嶼瞳孔微微放大——是谷泉道人的臉!

谷泉讓江闫成靠在一塊墓碑上,他擡頭對江嶼微微一笑:“第一次見面,我是李紋。”

江嶼:“谷泉是你,給趙健成神像的也是你,唆使江家請五通的,也是你吧?”

他雖然用了疑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李紋天生笑唇,不笑也像在笑:“真不愧是貔貅啊。”

李紋翹起唇角,笑意越發明顯起來:“真不愧是……最強的反派。”

江嶼眼睛徹底轉變為金色,火焰頃刻就形成巨大的圈,将他和李紋包裹其中:“那你是哪門子的炮灰?”

李紋被貔貅的火焰包圍,依然是閑庭信步的姿态:“我?我當然是脫離了劇情,來拯救你的人。”

江嶼想不到這人居然能比他還中二。

李紋搖頭:“可憐的貔貅,事到如今還不清楚自己依然沒有擺脫劇情嗎?自以為簽下契約,就能和顧景尋走向稱心如意的結局?別天真了,多努力都不會有用,你們當中只能活一個。”

李紋:“你真的認識過顧景尋嗎?你信任他,因為劇情設定他是個端正可信的人。但是你想你自己,你已經遠離了人物設定,他難道還守着那些随時可以掙脫的設定?他說的話你全都信?他明明比你更長演戲,比你更會欺騙人心。”

“他對你好得過頭了,難道沒有所圖?江嶼,你總不會傻白甜到以為天上真有掉餡餅的事吧?和我一樣洞穿這個虛假世界的江嶼,你覺得顧景尋想要什麽?”

李紋清楚,對于江嶼這種新心性格外堅定,輕易不會因為外在條件動搖的性格來說,誘哄欺騙普通人的話術不僅不起作用,反而還會激起江嶼的懷疑和厭煩。

但如果江嶼自己起了懷疑呢?

畢竟江嶼最清楚自己的結局,江嶼最清楚自己有多麽崩人設,江嶼最清楚得到貔貅能得到什麽。

不論顧景尋表現得怎麽真誠溫柔,他所說的都是一字不假的事實,江嶼可以質疑他的片面之詞,難道還能質疑事實嗎?

貔貅的意志就算可以抵擋外界的所有離間,也抵不過內心一次質疑。

“他想要什麽我不知道,”江嶼收緊火圈,“但你想要什麽,我很清楚。”

李紋臉上的笑意終于變了——他在這裏的明明只是一句木偶身體,毀壞也不值得在意,可是火焰靠近的時候,他居然感受到了魂魄的疼痛!

不對,江嶼怎麽敢使用這麽多靈力?他已經和江家斷了契約,這麽揮霍靈力,不怕靈力失控反噬自己嗎?

李紋愣了幾秒,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和顧景尋簽了契!”

他笑得停不下來,“你看,你已經上當了。他騙到了你的契約,下一步只要扭轉契約,使這個平等的契約偏向他,你就必須送上這一身氣運。”

江嶼垂下眼睛,指尖微動,火焰席卷過李紋所站的地方,火焰褪去後,“李紋”已經成了一具焦黑的木偶娃娃,而江嶼手心捏着一縷魂魄。

江嶼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最終的反派,居然還敢在我面前蹦跶。你真的以為披上一層皮,就能來得及跑?”

完全狀态的貔貅和發育不良的貔貅當然是兩碼事。

江嶼手指用力,李紋立即慘叫出聲。

江嶼:“你好像還不懂什麽叫大反派,我應該讓你深刻了解一下我和男主的區別。”

江嶼撤下火焰,擡頭正好對上一雙眼睛,江嶼一怔。

顧景尋似乎是跑上來的,微微喘着氣,額發被雨雪打得潮濕,衣服顏色也深一塊淺一塊,江嶼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狼狽的樣子。

顧景尋晃了晃手機:“到了時間打不通你的電話,特意問過承海來找你。”

顧景尋搬回錦鴻灣之後,每個晚上八點都會給江嶼打語音電話,漫無話題東拉西扯地聊上一個多小時。

他今天照常給江嶼打電話,半個小時內的所有通話請求都沒有回應,而顧景尋也漸漸感覺到了不知道來處的焦躁和厭煩。

那是江嶼的情緒,因為過于強烈,以至于通過契約影響到了他。

顧景尋只能猜到江嶼最有可能在杜奶奶的墓前。但是傅隐的手機打不通,承海只知道大概位置,顧景尋一個小時內跑遍了周圍三個墓園,才在這裏找到江嶼。

江嶼張開嘴,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于是又閉上嘴,站在原地用一種茫然的眼神看着顧景尋。

李紋沒有想到會見證這種局面,他一邊恐懼,一邊難以自控地愉悅起來——他們都不知道顧景尋聽到了多少,如果全聽到了呢?

“我聽到不少,”顧景尋走到江嶼面前,發現他家貔貅看向他的眼神除了困惑,并沒有懷疑和畏懼,“我對你好當然有所圖。”

江嶼:“?”

江貔貅這會兒要是原身,尾巴毛都該炸開了——顧男主居然還真的有所圖?

江嶼其實并不在意李紋的離間,他見過顧景尋在自己面前剖出內心陰暗,也見過顧景尋坦白赤誠,即便他內心生出懷疑,他也會試着像顧景尋那樣問出來,或者用漫長的時間去看和等。

而江嶼之前茫然的是,如果顧景尋聽到了反派男主那一段,他該怎麽解釋。

江嶼像只被強制要求解開毛線團的貓,一邊對顧景尋奓毛,一邊對着一團亂的線團無處下手。

顧景尋伸手擦幹落在江嶼額發上的雪珠,輕聲:“我圖你,江嶼。”

江嶼頓時感覺面前這只線團更亂了。

“我和你一樣什麽都知道。”

顧景尋牽住江嶼的手貼在臉頰上,“江嶼,劇情要你成為我的苦難,可我卻在你這裏嘗到了甜頭。”

“我喜歡你。我從來不光風霁月,我很貪,我不要你的氣運不要你的長生,我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李紋,一個反派(×)

李紋,一個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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