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杭遠弓着背伏在小桌板上,手裏握着一支短短的鉛筆頭。

他在本子上勾勒一顆扣子的花紋,試圖将玫瑰的蕊心藏進細節裏,正是需要專注的時候,機身卻忽然劇烈地晃動起來,杭遠手腕一抖,筆尖用力戳在紙上,折斷了。

客艙內很快響起廣播,“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受氣流影響,遇有輕度颠簸,請您……”

杭遠暗自惋惜靈感被打斷,收起桌板,靠在座位上随意翻看着之前的畫。

第一頁是張簡陋的線稿,是杭遠照着網上找來的設計圖,用簽字筆不太穩當地描出來的,現在看起來有些不忍直視,越往後翻畫得越完整,最近的一張是一件重工連衣裙,連每一顆扣子都要照着華麗的關鍵詞去設計,杭遠還沒來得及上色,但在他的想象中,這件裙子應該是暗紅色的,像夜宴上潑落在白襯衣上的紅酒漬,沾染誘色的幹淨清白。

鄰座是個十二三歲的混血女孩,一路上都在偷偷觀察杭遠畫畫,終于忍不住和他搭話,“哥哥,你畫的好棒啊,是學服裝設計的嗎?”

杭遠合上本子,禮貌地笑了笑,“不是,我就是随便畫畫。”

杭遠沒有學過服裝設計,也沒有任何繪畫基礎,能畫到這種程度,是靠着他這些年裏日複一日想着一個人,獨自摸索着得來的。

他英國的公寓裏有臺二手縫紉機,他從穿針引線開始學着做衣服,一點點接觸設計、裁剪、縫紉、成衣這些生疏的名詞,練習期間不知道浪費了多少塊昂貴的布料。

這次回國,杭遠帶了兩個行李箱,一箱是他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另一箱全是裙子,有這些年他用獎學金、打工賺的錢買的,限量款、高端線、奢侈品牌,他專挑貴的買,但更多的是他親手做的。

都要送給一個人。

杭遠做出來的第一件像樣的裙子,是一件純白色的棉布長裙,袖子是用半透的蕾絲布料做的,上面布滿了野玫瑰的圖案,裙擺是他最滿意的地方,只要輕輕轉一圈就能揚起來,他是按照童樂心十七歲時的尺碼做的,如果他的哥哥長高了,那這條裙子會偏小,這樣更好,因為裙擺轉起來的時候,就能看到他大腿中間的一顆紅痣。

那是童樂心的胎記,好像是命運特意這樣安排,為了有個方法來區分這對雙胞胎。

不過這個安排倒是有些多餘了,他們倆從任何角度看都太不一樣,讓這顆痣的存在顯得那樣無力。

随着航程過半,跨越時區讓時間變得難以捉摸,乘客大都陷入昏沉的睡意,只有杭遠精神亢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越來越近了,杭遠覺得他和童樂心之間的心電感應也越來越強烈了。

他的心心是不是也在想他,不然他怎麽會心跳加速,明明什麽都沒有做,掌心卻無端聚出一片濕漉漉的海,好像在和一個人隔着千萬英尺的距離牽手。

過去六年間,杭遠每一天都是這樣,病态地崇尚着心電感應。

杭遠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航班信息,選擇打車回杭家,他在出租車上看着陌生大于熟悉的街景,竟然覺出一絲緊張,目不轉睛地搜索着他在高中時兼職過的那家奶茶店。

六年沒有回來過,路兩旁的商鋪幾乎換了個遍,杭遠憑着模糊的記憶,最終還是沒能找到那家店,不知是關門了還是換店面了,又或許是他記錯了位置。

杭家別墅門前,杭遠按了門鈴,是路姨來給他開的門,見到他的時候一臉不可置信。

“你是……小遠?”

杭遠上前抱了她一下,“阿姨,我回來了。”

路姨在杭家做保姆快三十年,杭遠可以說是被她帶大的,路姨待他就像疼親兒子一樣,可他當年離開的時候都沒能好好道別,愧疚感越積越多,此刻像被堵住了咽喉,壓抑至極卻哭不出來,只能抱着路姨一遍一遍說着抱歉。

路姨拉着杭遠看了又看,哽咽道:“小遠什麽時候長這麽高了,是大孩子了……這些年辛苦了,阿姨都知道……”

“不辛苦,阿姨,我挺好的。”

杭遠和路姨敘了敘舊,專撿在國外遇到的趣事講給路姨聽,好讓她放心。

他沒在家裏呆太久,囑咐路姨不用費心幫他整理行李,便開車去了公司,車是杭志行一早為他準備好的,一輛中檔價位的商務車,想必是算準了他這幾天會回國。

杭家的企業這些年一直穩中求進,杭志行向來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只是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也正因如此,杭遠才終于被允許回國發展。

S市剛剛入夏,溫度是不多不少的25℃,杭遠下車的時候下意識眯起了眼睛,金融中心樓宇林立,玻璃幕牆要将日光反射個好幾次,仿佛任何事物到了這裏都要被無限利用,藏在幕牆背後的人永遠不知餍足,連泛泛的時間都變相代表着利益,是争奪戰中永恒的戰利品,杭遠很小的時候就被杭志行帶到這裏,杭志行反複告訴他: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将來,你會成為這裏的一員。

不是選擇成為,而是必須成為。

杭遠深呼吸了幾次,走入旋轉玻璃門,空調冷氣很快将他包圍,被迫清醒,也被迫冷靜。

頂樓會議室空蕩蕩的,感受到的冷氣更加濃稠,杭志行背對他站在落地窗前,扶着手杖,聲音聽不出感情,“回來了。”

杭遠微微躬身,“爸。”

會議桌上整齊摞着幾份文件,杭遠坐下來翻看,杭志行偶爾交代幾句,很快便翻到了最後一頁。

杭志行擡腕看了看手表,說:“給你三天時間倒時差,下周一來公司報到。”

“爸,有件事情您不能再瞞着我,”面上的恭敬已經做到了最大限度,杭遠合上文件,并不想繼續和他客套,“我哥現在在哪。”

杭志行冷哼一聲,“這你可別來問我,供他念完高中,人就不知道去哪了,”見杭遠死死盯着他,手掌在身側握成拳,他又說:“放心,餓不死的,我給了他一張卡,夠他花個十年二十的。”

杭遠沉默了很久,手指收緊又松開,忽然笑了,“爸,您可真是狠心。”

“下周開始我會來公司上班,不辜負您這些年的栽培和期望,”杭遠頓了頓,“但是我有個條件。”

“希望您給我點自由,我不是十七歲了。”

杭志行不置可否,又一次轉過身背對着他,杭遠忽然意識到,父親的脊背不像六年前那樣挺拔硬朗,似乎有些佝偻着,雖然鬓角沒有生出白發的影子,可還是掩不住男人不再年輕的事實,杭遠凝視許久,終是不忍和他繼續争執。

離開時正趕上下班高峰期,金融中心尤為擁堵,杭遠搖下半截車窗,點燃了一支煙。

他學會抽煙後,總擔心童樂心會責怪他不愛惜身體,可是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戒掉,他想着等找到童樂心,一定要再試一次,戒斷反應實在難熬,如果有心心在,便會容易許多。

戰勝戒斷反應的最佳途徑就是找到替代品,但對于杭遠來說,尼古丁是童樂心的替代品,如果有了童樂心,他哪裏還需要尼古丁帶來的那一點虛空缥缈的滿足。

回到別墅,路姨果然準備了一桌子菜,都是杭遠過去愛吃的。

杭遠實在疲憊,沒什麽胃口,但不忍心冷了路姨的心意,拿起筷子,試着找回一些自己年少時開朗的感覺,誇贊道:“阿姨做飯還是這麽好吃,我在國外老夢見您做的辣子雞,差點在夢裏流口水呢。”

路姨笑着給他夾菜,“那就多吃點,阿姨看你都瘦了,心疼你。”

吃完飯幫着路姨收拾碗筷時,杭遠終于忍不住開口問:“路姨,您知道我哥這些年在哪嗎?”

“童童早就離開家了,那孩子獨立得早,你們一直沒聯系過嗎?”

路姨對當年的事情并不知情,杭遠不想把她牽扯進來,搪塞幾句後,道了晚安便回了房間,路過二樓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子,他握住門把手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推開。

杭遠把帶回來的裙子按款式、顏色、長度整理好,挂在衣帽間裏。

只留下最後一件,被他帶進了卧室。

他手裏只有這一樣童樂心的東西,是高三他們被迫分開時,他厚着臉皮讨要的一件紅色吊帶裙,他說不能每天見到哥哥,會想得發瘋,只能靠哥哥穿過的裙子疏解,童樂心才紅着臉給他的。

杭遠把那條裙子放在另一個枕頭上,側躺着閉上眼睛,鼻尖抵在裙子的領口處,親昵地蹭了蹭,想象童樂心就躺在他身邊,輕聲說:“晚安,心心。”

只有這樣做,他才不會失眠。

和童樂心分開的六年間,杭遠漸漸離不開這種在旁人看來無法理解的寄情方式。

杭遠做出的第一件成品裙子,因為經驗不足,手藝不精,裙子上的線頭有些亂,款式也很土氣,但他就是固執地認為,他的心心穿上一定特別好看,像公主一樣。

裙子做好後,他迫不及待地用藍牙音箱放着音樂,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條裙子,将袖口搭在自己肩膀上,手臂環過微微收緊的腰線,閉上眼睛,跟着音樂邁出華爾茲舞步,想象着童樂心就在他懷裏,穿着他親手做的裙子,裙擺随着舞步的動作揚起來,輕輕漾出一片皎皎月光。

就像那個春夢一樣的夏天,他和童樂心在淩晨時分背對世界,淋着月光,做最愛做的事,犯最浪漫的錯誤,赴最華麗的冒險。

童樂心的裙角沾着他的精液,臉上的酡紅還未散去,他抱着他去陽臺,讓他踩在自己的腳背上,在他耳邊用氣聲數着拍子,教他跳華爾茲。

他們的華爾茲舞曲不是藍色多瑙河,不是維也納森林,不是春之聲,而是童樂心喜歡的一首歌。

裏面有一句歌詞,“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還有一句歌詞,“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

杭遠一直在等他們長大,等他們懂事,等他們撐得起一場鄭重其事的情動,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做了很多很多條裙子,以後要一并獻給他的公主、他的天使、他的缪斯。

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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