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杭遠承認這份暗戀,并沒有經過太多矛盾的糾結,他叫童樂心哥哥,但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從未将他當做哥哥,反而更像外人常常調侃的那樣,他是他嬌氣矜貴的妹妹,還是膽小愚笨的老婆。
杭遠對童樂心的保護欲到達了一種近乎可怕的地步。
童樂心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是杭遠問他想坐哪裏,他自己選的,前桌是個混跡社會的男生,長得又高又壯,寸頭大花臂,有事沒事就愛轉過去逗童樂心,其實他并沒有惡意,也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惡劣,他只是覺得好玩。
然而杭遠上課的時候恨不得要回八百次頭,生怕哥哥被欺負,他都做好要為童樂心打架的準備了,為此每天睡前做俯卧撐,畢竟沒經驗,要真跟混社會的人打起來……
那還是有點慫的。
杭遠和班主任死皮賴臉求了很久,終于成功換座到了童樂心前面。
換座那天,杭遠收拾好東西往後排走,在童樂心桌前站定,對上童樂心不解的目光,從校服兜裏掏出一顆牛奶硬糖放在他桌子上,說:“司哲那貨太吵了,影響我考清華北大,我就來投奔哥哥了。”
司哲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突然在夢裏打了個噴嚏。
上半學期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寒假,除夕是團圓的日子,杭志行難得回家,坐在主位,舉着酒杯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只是并沒有家人間溫馨的感覺,反而更像是在應酬。
童樂心在餐桌上依舊局促,尤其是杭志行在場的時候,杭遠見他只夾離自己最近的菜,心裏着急,得了空就給他夾菜,幫他剝蝦,可惜手太笨,剝出來的蝦顏值不一,但并不妨礙他的執著,目标是用蝦把童樂心的碗堆成小山。
杭志行接到一個電話,示意他們先吃,便起身離開了餐廳,童樂心見他走了,也剝了一個蝦,連蝦尾的完整無缺,放在了杭遠碗裏,“你也吃。”
杭遠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謝謝哥!”
童樂心抿着嘴,偷偷笑了。
吃過年夜飯,杭遠拉着童樂心去院子裏放鞭炮,童樂心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杭遠點燃了鞭炮,他還站在原地發愣。
冬天易生靜電,杭遠拉住他的手腕時,無意間擦過毛衣袖口,倏地激起一陣細微的電流,杭遠頓了頓,進而握得更緊,拉着童樂心大步往樹下跑,簇簇炸開的鞭炮在他們身後悶聲尖叫。
他們并排站在松樹下,枝頭的殘雪搖搖欲墜,不偏不倚砸在杭遠手心,很快化成順着掌紋蜿蜿蜒蜒流淌的雪水,杭遠盯着手心,憶起剛剛指尖被電流打過的感覺,傻笑了一會兒,突然偏過頭來,大聲喊道:“哥,新年快樂!”
童樂心的下巴埋在圍巾裏,是杭遠聖誕節的時候送給他的,酒紅色格子,襯得他很白,他又下意識往下縮了縮,幾乎要把嘴巴也藏進去,好像只有這樣才好意思開口說話。
剛才杭遠帶着他跑,忽然讓他想起以前和媽媽住在一起,冬天沒有暖氣,只能靠一種叫做小太陽的電器取暖,杭遠牽着他,那種感覺就像他從外面回到家,媽媽幫他去盛姜湯,他把手貼在小太陽明亮的光焰前,好暖。
媽媽不在了,所以她把杭遠派來了,對不對?
“新年快樂,杭遠。”
童樂心小聲說,幾乎要被淹沒在鞭炮聲中。
再往後數六年,想念早已飽和,沉沉地墜在心頭,杭遠也将這份感應理解得愈發沉重,他從傻氣的開朗少年,變成了一個信奉悲觀主義的詩人,他擅用的喻體無一不是豔麗而絕望的,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在童樂心這裏,是一臺源源不斷散發着熱量的“小太陽”,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塊澆了蜂蜜的小薄餅,是簡單的,是暖的,是甜的,他念着阿遠,口吻永遠像孩子在讀童話書。
那一年春天的天氣難以捉摸,寒潮和高溫交替來襲,四月初體測那一天,也是杭遠和童樂心的十七歲生日,溫度甚至直直突破了二十五度。
杭遠原本跑在最前面,最後五十米的時候,他忽然停住,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體育老師在終點吹哨,路過的同學也都在喊他,杭遠只當沒聽見,他當時傻氣得過分,沒有太多複雜的想法,只是覺得童樂心需要他,那他就要馬上出現,後來的杭遠在回想時發現,原來這是一次隐藏的諷喻——如果他必須逆着正确的方向才能找到哥哥,那他願意一直這樣錯下去。
他們錯過太久了,十六年,竟足以推翻明尼蘇達實驗。
杭遠明明也是被蒙在鼓裏的受害者,但到頭來卻只有他懷着本不該屬于他的愧疚,揣着一顆彌補的心,發誓要做童樂心的保護者。
杭遠常常會想,是不是因為當初在母親的子宮裏,他日日欺負哥哥,搶哥哥的營養,害哥哥從出生起就體弱多病,被父親嫌棄,跟了不靠譜的母親,所以要懲罰他,懲罰他傾盡所有保護哥哥,做公主的騎士,心甘情願為公主提裙擺。
這還不夠,他虧欠給哥哥的,要用一輩子來還。
童樂心停在最後一個彎道,撐着膝蓋咳嗽,臉頰通紅,他從小體弱,不善運動,頂着烈日跑到現在,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他重重地喘息,想直起身看看杭遠的背影,忽然,一片陰影在他頭頂鋪開,他擡起頭,看到杭遠站在他左前方,剛好為他擋住了灼目的烈日。
杭遠同樣滿頭大汗,長袖襯衣被汗水浸透,他問:“還能堅持嗎?”
童樂心說不出話來,嗓子眼仿佛被黏住,幾乎能嘗到血鏽的味道,他剛想搖頭,杭遠就拉住了他的手。
“哥,別怕,我帶着你跑,”杭遠偏頭看他,發梢被風揚起來,“我們慢一點也沒關系。”
童樂心點點頭,回握住了他的手。
杭遠終于牽住了哥哥的手,沒有隔着厚厚的毛衣和外套,沒有靜電的叨擾,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共振的感覺。
他不知道雙胞胎的掌紋是否也是一致的,不知道和童樂心掌心相扣時,其中纏繞着的生命線和愛情線是否能重合,但他猜測一定是可以的,他要和哥哥共生共亡,要從哥哥這裏參透愛情的定義。
白天有過親密,晚上就會加倍地貪心。
十七歲生日這一晚,杭遠放任自己走進了哥哥的房間,站在床邊,對着沉靜的睡顏自慰。
他總有一種錯覺,每到晚上,身體裏就有個魔鬼蘇醒過來,生出無數個可怕的念頭,他的性器正對着哥哥的臉,只要他再靠近一點,就能将怒張的龜頭抵在哥哥的唇瓣上,用精液弄髒哥哥,讓他沾染上自己的味道。
第一次近距離看着童樂心打飛機,視覺沖擊加深了下身的刺激,欲望像潮水包圍着杭遠,他發誓這是他射出精液最快的一次。
在杭遠就着滿手濁液繼續撸動性器,為自己延長快感時,童樂心睜開了眼。
他坐起來,仰臉看着杭遠,小聲問:“杭遠,你願意看我穿裙子嗎?”
他緊張地揪着床單,連聲音都在發抖,“是媽媽留下來的裙子,很漂亮的,你都沒有見過媽媽,那我穿給你看好不好?”
五官裏,他們的眼睛分明是最像的,都是狹長的睡鳳眼,複制粘貼似的,可杭遠卻覺得一點也不一樣,哥哥的眼睛總是在哭,此刻似乎正哭着說:我需要你。
鬼使神差地,杭遠俯身吻了那雙眼睛,童樂心睫毛輕顫,好像随時會飛走的蝴蝶,杭遠心髒倏地發緊,下意識伸手去捉,于是他的精液沾濕了蝴蝶的翅膀,蝴蝶飛不走了,只能停在他的掌心。
這一天,他們滿十七歲。
童樂心翻出他來到杭家時帶在身邊的行李袋,裏面裝的全是母親留下的裙子,他依次拿出來,每拿出一件都要怯生生地問杭遠:“好看嗎?”
杭遠只覺得喉嚨發澀,嗓音發啞,像是回到了變聲期,他答:“好看。”
真的好看,紅色吊帶裙,鵝黃色的抹胸禮服裙,貼滿藍色亮片的包臀裙,只到大腿根部的黑色百褶裙……每件裙子都不一樣,但無一不是性感的、放浪的,杭遠卻覺得這些都是只屬于天使的禮物。
杭遠被天使下了蠱。
十七歲的杭遠正在竄個子,已經初具成熟少年的模樣,早上起來還要像模像樣地刮刮胡子,但他意外地擅長撒嬌賣乖,和哥哥确定戀愛關系也是靠着這一招換來的。
“我在和哥哥談戀愛啊,哥,我們談戀愛好不好?”
“不好,我是哥哥啊。”
“可是哥哥也喜歡我,我早就發現了,哥哥上課的時候都在偷偷看我。”
童樂心臉紅,弱弱地反駁:“你……你胡說,我才沒有看你。”
“那好嘛,是我每天偷看哥哥,”杭遠像只黏人的大狗狗,把童樂心困在臂彎裏,嗅他脖頸間沐浴露的清香,拉着他的手去碰自己腿間硬起來的東西,“哥幫我摸摸,憋一天了,好難受。”
童樂心從來不會拒絕杭遠,他忍着害羞,手指探進杭遠的校服褲子,嘴上還在說着:“下次……下次不許這樣了。”
杭遠愛上了一個天使,而愛上天使的缺點,是讓他學會了魔鬼的語言。
童樂心不再像以前那樣寡言,他給杭遠講了一些關于母親的事,他說其實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個雙胞胎弟弟,每年過生日,母親都會對他說:希望你和弟弟都能平平安安長大,他還說母親是世界上最愛他們的人,雖然她的工作不體面,但是不妨礙她是最好的媽媽。
杭遠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注意力全被童樂心身上的吊帶裙所吸引,忍不住幫他拉了一下肩帶,“哥哥不想改名字,也是因為媽媽嗎?”
童樂心點頭,“是媽媽取的名字,改了的話,媽媽會難過。”
“沒關系,哥哥喜歡叫童樂心,那就叫童樂心,”杭遠把童樂心抱在腿上,膝蓋輕輕颠動着哄,“這個名字多好聽,随便選一個字都能當做小名。”
“童童,樂樂,心心……哥哥喜歡哪一個,我就叫哪一個。”
“但我還是最喜歡叫你心心,”杭遠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髒的位置,“因為你在我這裏,在我心裏。”
他喜歡這樣抱着童樂心,在午後的樓梯間,在晚自習後的教室,在每個愛欲橫生的深夜,他要抱得很緊,直到肋骨生疼。
他每一次抱着童樂心,都仿佛抱着前十六年錯失的春天,生怕這杳杳春光從指縫溜走。
升高三的暑假只有短短二十天,或許是天氣持續高熱,透着水分的冗餘部分都被蒸幹,只剩下那些熱烈的、瘋狂的記憶,華麗的、神秘的冒險,通通被濃縮成了一場春夢。
杭志行幾乎沒有回過家,他在吞并一家中小型企業,野心勃勃,杭遠因此得了自由,不必被父親帶到公司實習。
他找了份兼職,每周二四六去奶茶店打工。
因為他想賺錢,賺屬于自己的錢。
杭遠在櫃臺接單、調奶茶的時候,童樂心就伏在角落的圓桌上寫作業,他之前跟着母親在小縣城生活,遠遠跟不上S市重點高中的課程進度,作業總是要靠杭遠一道題一道題地給他講,有時候看着杭遠寫的詳細步驟還是想不明白,他就會咬着筆,看向杭遠,意思是求助。
每當這個時候,杭遠就會硬。
午休時店裏少有客人,他哄着童樂心鑽到櫃臺下面,拉開褲鏈,讓他給自己口交,用手按着他的後腦勺,不讓他躲,“哥哥好乖,再含深一點,等我射出來就給你講題。”
童樂心的眼睛又在哭,但他還是會很聽話地照做,他知道杭遠對他好,會教他物理,會誇他穿裙子好看,還會親他抱他,還有操他。
杭遠讓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光的,他喜歡杭遠。
杭遠用打工賺的第一筆錢,給童樂心買了一條白色紗裙,保守的長袖,下擺到小腿中間,刺繡着一圈怒放的野玫瑰。
他在床上是最虔誠的朝聖者,細細吻遍童樂心的身體,突出的肋骨、猙獰的疤,和每一顆痣,然後為他換上裙子,帶他來到全身鏡前,從背後抱着他,撩起雪白的裙擺,将年輕的欲望兇狠地埋進去,玷污他的天使。
窗簾緊閉,房門緊鎖,昏暗中,有大片大片的野玫瑰肆意生長。
日子順着盛夏的紋路緩緩邁步,杭遠失眠的症狀有了好轉,他可以不依賴藥物,但前提是,不能是規規矩矩躺在床上,不能将“入睡”這個目的宣揚得太過明目張膽。
大部分人最信任的地方是自己的床,但杭遠恰恰相反,用裙子填滿懷抱,用裙擺遮住眼睛,他便可以睡在衣帽間裏,将車停在一中門口,他便可以睡在車裏,每晚抽空趕新裙子的進度,他伏在縫紉機上也能偷得片刻淺眠。
杭遠入睡的地點,獨獨不能是一張舒适的床。
這晚,他又找到了新的睡眠點,是曾經租住過的那間公寓樓下。
雖然它現在是民宿,裏面透出的燈光是屬于某個短暫停留的人,但杭遠還是可以适當地騙騙自己,來換取哪怕一丁點的慰藉。
客廳的那盞燈似乎是亮了一整夜,杭遠趴在方向盤上,昏昏沉沉地陷入夢境,他夢到六年前的秋天,他和童樂心從超市回到這裏,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日用品,比如同款不同色的毛巾、牙杯,比如一件簡單的圍裙,都是用來填充他們的小家。
匍匐在美夢與現實的邊緣,杭遠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脖子酸痛,四肢發麻,他是被鳴笛聲驚醒的,起因是他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按鈕。
他按揉着鼻骨,茫然地擡起頭,早晨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直直照進來,杭遠下意識皺起眉,一時反應不過來現在是幾時幾分。
就在這時,一個背着雙肩包的瘦弱身影從他的車前經過,無意間為他擋住了刺眼的光,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
杭遠差點忘記了要呼吸。
他仿佛看到,那個被他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企圖永久續航賞味期限的夏天,在第七個仲夏裏,在清晨漸響的蟬鳴聲中,掙紮着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