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杭遠在十六歲那年得知自己有個孿生哥哥,在這之前他都沿着父親為他規劃好的路線穩步行進着,雖然偶爾會抱怨父親的要求太嚴厲,但他是在快樂中成長起來的。

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震驚的,但對于童樂心來說,則是一次遲到的相逢。

他從剛有記憶開始,就知道自己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童苑的工作并不光彩,白天在家教童樂心讀書認字,晚上就要換上款式露骨的裙子,去酒吧和夜店演出,有時不得不陪酒,母子倆生活艱澀,常常遭人白眼,每聽到有人用鄙夷的語氣談論童苑的穿着有多不檢點,童樂心都委屈地掉眼淚,他撲進母親懷裏,哭着說:“他們都是壞人,媽媽的裙子……明明就是最漂亮的。”

他從來不認為那些裙子是錯誤的存在,裙子象征着美好,組成了童話,裙擺兜起母親的溫柔。

四五歲的時候,童樂心就遠遠地見過杭遠,媽媽帶着他躲在幼兒園附近,偷偷看那個穿着襯衣皮鞋背帶褲的小少爺,童樂心不懂那是誰,不明白他和媽媽為什麽要躲起來,童苑哽咽着對他說:“你看,他是你弟弟,你們就是媽媽的生命,媽媽永遠最愛你們。”

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和媽媽一起生活的小縣城,第一次走在S市寬敞的林蔭道上,第一次吃到肯德基的甜筒冰淇淋。

他一邊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淇淋,一邊想,他喜歡這個弟弟,雖然他們一點也不像。

十六歲,童樂心失去母親,帶着母親留下的裙子來到杭家,他本來不抱任何期望,只敢在淩晨時分偷偷穿上那些裙子,像是在風雪中點燃一支火柴,給自己續寫一個童話。

直到一束光照進了潮濕陰暗的角落。

杭遠給過他雙腳離地的快樂,帶他看過這個世界浸在光裏的那部分切面,在他泛善可陳的生命裏,最鮮活、最熱烈的瞬間,大都集中在和杭遠一起浪費過的那個夏天,哪怕是提心吊膽着幸福,哪怕要在鋼索上練習親吻,他都覺得彌足珍貴。

他早就做好準備,今後的所有夏天都要淪為可悲的對照品,又怎麽會反悔。

被困在杭遠身前,童樂心無處可躲,只能偏頭去看窗外,今年夏天的雨水似乎尤其多,烏雲很低,重重地壓在樓頂,廚房的窗子還沒有關上,一下下撞在窗框上,細密的雨點潲進來,打濕了窗臺。

“沒有反悔。”他這樣說,聲音卻被雨聲蓋過了大半。

小學生不好管束,做老師的第一條要求就是聲音洪亮清晰,童樂心努力了很久才讓自己習慣這一點,但在杭遠面前,好像又不自覺地恢複成了從前那樣的溫軟,“我當然最愛阿遠,阿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父親不算,因為父親并不想承認他這個沒有價值的兒子。

童樂心抿緊唇,昨晚被杭遠咬破的傷口還有些刺痛感,他終于看向杭遠,語調綿軟,小心翼翼地示弱:“阿遠,松開吧,我疼……”

杭遠一怔,仿佛回到了十七歲生日那晚,第一次和童樂心對視的時候。

他們的眼睛分明是最像的,但哥哥的眼睛總是在哭,因着這一汪好像時刻都要滿溢出來的水光,他們變得那麽不同,此刻童樂心望着他的樣子和那晚吻合,十七歲的童樂心仰臉看着他,緊張又期待地,問他願不願意看自己穿裙子,從那時起,一顆種子在杭遠心裏溫吞地、悄悄地下沉,他開始無藥可救地淪陷。

杭遠下意識卸了力,放開童樂心,細瘦的腕子已經被他箍出了紅痕。

他剛才還只想着如何兇狠地掠奪和占有他的獵物,忽然又像只受了傷的小獸,無心去管裸露在外的傷口,只眼含悲憫地看着童樂心。

因為他既是弄疼童樂心的罪魁禍首,也要在童樂心的刀下引頸就戮,相互傷害,也相互成全。

童樂心暗自松了一口氣,擡手摸了摸杭遠的頭發,柔聲哄道:“你乖,我給你做飯好不好?”

杭遠不再固執,只退到一邊,安靜地看着童樂心做飯,白粥的香味很快飄散出來,接着,他們真的像一對兄弟,面對面坐在餐桌上,共進一頓早餐,至于昨晚的混亂、醉意與縱容,他們默契地沒有提。

飯桌上異常安靜,杭遠只低頭吃飯,仿佛剛才那個紅着眼睛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

早餐是白米粥和雞蛋餅,還有童樂心剛才拌好的青筍絲,放了木耳和胡蘿蔔絲,讓顏色看起來豐富一些,他還記得杭遠以前愛吃辣的,所以特意潑了辣椒油在上面。

但不知是出于拘謹還是別的原因,杭遠一筷子都沒動那道菜,童樂心看他只顧喝粥,便夾了一筷子筍絲放在杭遠碗裏。

“你今天……應該要上班的吧?”

“我請假了,”杭遠很自然地夾起菜送進嘴裏,“我在父親的公司實習,這段時間還在熟悉業務,不急。”

童樂心點點頭,“你剛退燒,今天就先休息吧。”

“我現在在實驗附小工作,教二年級語文,”說到這裏,童樂心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雖然喜歡并且享受這份工作,但附小離金融街實在太遠了,就像他和杭遠的人生軌跡一樣,相差甚遠,他擔心杭遠不能理解,于是匆匆結束了話題,只說:“我們班的小朋友……都很可愛。”

“那同事呢?”杭遠放下筷子,擡頭看着童樂心。

他的語氣沒由來地強硬起來,眼神裏也寫滿警惕,童樂心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同事也都很好啊……”

這的确是真心話,童樂心在年級組裏資歷最淺,是最受包容和照顧的那一個,沒有冷眼,更沒有明裏暗裏的欺負,這在他長大的過程裏是個美好的例外,他感謝真心待他的同事們,熱愛着這份工作,還有班裏的一群孩子。

杭遠卻不再說話了,只機械性地吃掉童樂心夾給他的菜,童樂心一眼就看出他在鬧別扭,可他反倒覺得這樣的杭遠很可愛。

從昨晚到現在,所有的親密都很混亂,他總算在杭遠身上找到了那麽一點熟悉的樣子,是他的阿遠長大之前的樣子。

吃完飯,杭遠主動提出要離開,他已經換上了昨天的一身正裝,童樂心本來就比他矮上半頭,站在他身邊更覺出一陣陌生的壓迫感,他低頭看着自己身上洗得發白的灰色條紋襯衫,心想,自己這樣子是不是太寒酸了。

兩人一起走到單元門口,杭遠問:“哥,我能抱你一下嗎?”

從吃早餐開始,他就表現得像個懂事明理,偶爾幼稚的弟弟,讓人挑不出錯漏,童樂心不可能找到拒絕他的理由。

于是他們擁抱,發絲都纏在一起。

杭遠微微俯身,下巴磕在童樂心瘦削的肩膀上,他并不越界,只是手掌有意無意地撫過童樂心的蝴蝶骨,問:“哥,下次還能來這裏蹭飯嗎?”

“當然可以。”童樂心說。

“你的黑眼圈好重,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想起昨晚給杭遠物理降溫時,他就連睡着時都在無意識地蹙着眉,臉上的疲态展露無遺,童樂心又感到心髒被揪緊了,他理好杭遠的襯衣領口,“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累了。”

襯衣是他昨晚手洗的,因為是杭遠要貼身穿的,他便用衣物柔順劑仔細護理了一番,洗到一半忽然聽到卧室傳來的聲音,他急急忙忙跑過去,手上還沾着泡沫。

杭遠在說夢話,夢話的內容大多是在重複兩個字,或是一些模糊的呢喃。

“心心……”他似乎陷入了糟糕的夢魇,額頭上沁出一層汗,眉心緊鎖,右手在枕邊用力攥成拳,啞着嗓子說:“你要等我……”

童樂心在聽清楚這句話的同時掉了眼淚,他顧不上其他了,在褲子上随便擦了擦手,走到床邊坐下,将手搭在杭遠額頭上,杭遠在高燒中感受到了舒适的涼意,夢魇被驅散了大半,眉頭也自然地舒展開,但他仍然在喚着“心心”。

一個輕吻落在杭遠的眉心,童樂心說:“阿遠,不要總皺眉。”

看着杭遠安穩地睡熟,童樂心回到浴室,繼續手洗杭遠的襯衣,只是眼淚越聚越多,掉在襯衣領口,砸碎了泡沫。

但即便他沒有哭,那些泡沫也終會破滅成一地狼狽的水漬。

童樂心有時候也想不懂事,想控訴這個世界的薄情,為什麽要讓他和杭遠分開,如果從出生開始到生命結束都分開,那也好過現實帶來的落差感,為什麽要給他一顆糖,讓他嘗過甜的滋味後再收回去。

他不過是做了一場色調明麗的夢,醒來以後發現自己還是那片怎麽也照不到光的苔,于是慢慢地爬回屬于他的角落。

頭頂新換的白熾燈泡正大肆張揚着光和熱,刺得童樂心眼睛生疼,他捂着臉蹲下來,借着水聲的掩飾,六年來第一次允許自己哭出聲來。

至于等待……無期限的等待太累了。

杭遠是學不乖的,更準确地說,他并沒有要學乖的打算。

童樂心茶幾上的玫瑰是哪個“好同事”送的,他不在意,他要保證那裏以後只能盛放來自于他的浪漫,童樂心衣櫃裏到底還有沒有裙子,他不在意,他要保證那裏以後只能被自己親手做的裙子填滿。

這不需要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童樂心只能是他的。

離開杭家別墅時,杭遠只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和日用品,行李箱空下來的另一半,都被各式各樣的裙子填滿。

只有到了收拾裙子的時候,杭遠才能意識到他這些年到底攢下了多少裙子,他買裙子從來不考慮價格,只會挑剔款式和顏色配不配得上他的心心,親手做的裙子總是要不停地推翻設計稿,再熬上無數個夜晚去剪裁制作。

他對童樂心的感情是他自己編造的迷宮,一旦踏入就找不到出口,左手邊是愧疚,右手邊是疼惜,空氣中都是高濃度的迷戀。

他是這樣毫無節制地迷戀着童樂心,也透支着自己。

而那件常年陪伴在杭遠枕邊的紅色吊帶裙,和他自己的衣物收在了一起。

一部分孩童會表現出對某個特定物品的依戀,也叫做過渡性客體,可能是一件小毯子,或者一個小玩具。

而杭遠離不開這件裙子,它成了童樂心的替代品,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杭遠的睡眠。

杭遠坐在童樂心家門口的臺階上等了一個小時,樓道裏出奇地安靜,期間只有一個醉漢從樓上下來,眯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杭遠,杭遠只是擡眼看了那人一眼,移開自己的行李箱,等那人走了,再繼續剛才的狀态。

這天恰好是年級組出期末考卷的日子,童樂心下班晚了,又在公交車上堵了很久,下車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暗,火燒雲還剩下最後一絲淡紅,像投進水裏緩緩氤開的紅墨水。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享受難得的閑暇時分,路過花店,忽然想起家裏的那束玫瑰就快枯萎了,他有些心癢,但一想到下個星期才會發工資,又忍住了,只到小區門口的便利超市買了些蔬菜,準備給自己做一頓簡單的晚餐。

童樂心租住的房子在二樓,這扇單元門裏的住戶不少,幾乎都住滿了,大家的生活都談不上容易,白天外出忙碌,各有各的酸楚,但每到晚餐時間,這裏就會變得格外熱鬧。

樓上住着童樂心班上的一個小男生,他的父母經常相互動手,但又說什麽都不肯分開過日子,住在一樓的奶奶經常會給鄰居們送自己做的腌菜,子女很少來看望她,但她還是每天樂呵呵的,還有隔壁的一對北漂情侶,年紀比童樂心還小,男孩子背着吉他,女孩子嗓音清亮。

在這棟樓裏,夫妻時常拌嘴,小情侶偶爾在晚上彈唱自作的情歌,這些聲音平凡但可貴,充斥着溫熱的煙火氣,讓童樂心感到放松。

童樂心拎着一樓奶奶給的粽子上樓,剛準備拿鑰匙開門,被坐在臺階上的人吓了一跳。

“阿遠,你怎麽在這兒?”

杭遠揚起一個笑,在他看來,和十七歲時的自己別無兩樣,他太知道童樂心的軟肋在哪裏,因此他帶着勢在必得的信心。

“哥哥,可以收留我嗎?”

杭遠面不改色地解釋了一番,說他最近沒地方住,想先在這裏借宿一段時間,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走,童樂心哪裏看不出他在編瞎話,可無賴弟弟似乎天生就擁有讓傻瓜哥哥動搖的能力,童樂心只猶豫了片刻便打開了門。

“進來吧,”他從鞋櫃裏拿出杭遠上次穿的那雙拖鞋,咬咬牙,說:“但是家裏只有一張床,你只能睡沙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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