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完全暗下來了,晚風在蟬聲中漸起,陳舊的居民區裏,夏日在溫和地吐息。
行李箱的輪子骨碌碌地滾過木地板,杭遠踩着拖鞋,十分自覺地坐在了沙發上,他不像是暫時來借住,倒像是出了個短差後又歸家的年輕人,帶着一身仆仆風塵,又在熟悉的家具擺設前盡數化成了慵懶與放松。
茶幾上的玫瑰和他上次來時相比又枯萎了三分,杭遠不願繼續深思這束花的來歷,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去了廚房。
童樂心正在準備晚餐,“我不知道你要來,就只買了些素菜,家裏好像也沒什麽存貨了,”他穿好圍裙,帶子在背後打了個松松散散的蝴蝶結,轉頭看向杭遠,語氣中透露着不确定,“你……要和我一起吃嗎?”
杭遠應了一句:“要,哥做什麽我都吃。”
也就是“我很好養活”的意思,他說完便在餐桌旁坐下,懶洋洋地疊着長腿,把玩一顆桃子,全然把這裏當做了自己家。
晚餐是涼面,童樂心準備了兩種澆頭,甜口的西紅柿雞蛋,還有口味偏辣的茄子肉末,是專門給杭遠做的,放了辣椒和郫縣豆瓣醬,另外切了清口的黃瓜絲。
結果杭遠卻舀了一勺西紅柿雞蛋,童樂心忍不住問:“你不是喜歡吃辣的嗎?”
杭遠的筷子頓了頓,“在國外吃辣吃得少,退步了,現在就不怎麽能吃了。”
他當然不敢說,是他把自己的胃給搞壞了。
杭遠在國外念書的時候太拼命,既要拿獎學金,又要跑好幾個兼職,在這種情況下還在抽空做裙子,而且似乎越忙,他就越被缪斯女神眷顧,他把這定義為心電感應的活躍期,睜眼閉眼,都能有好幾件裙子在他腦海裏成形。
久而久之,因為作息時間不規律,再加上西式餐點很難做到養胃,杭遠犯過幾次急性腸胃炎,在醫生的建議下戒掉了辣。
晚飯後,杭遠打開行李箱,将家居服和日用品拿出來,他帶來的裙子都放在深色的防塵袋裏,乍一看只是普通的衣服,他暫時還不準備讓童樂心發現。
另一邊,童樂心剛和學生家長通完電話,盡管學校的同事們都很包容他,也肯定他的工作能力,但他還是會因為資歷不夠而被家長質疑,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
挂斷電話,童樂心舒了一口氣,整理好心情,回到客廳,見杭遠蹲在地上收拾衣服,走過去問:“阿遠,需要我幫你整理行李嗎?”
杭遠沒有一丁點的少爺脾氣,不過也确實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這也要怪路姨把他照顧得太周到,念高中時,他甚至連衣服都很少會自己疊,更別說其他的家務了。
此時的童樂心還沒有意識到,記憶在時過境遷以後很有可能淪為錯誤的線索,在他眼裏,杭遠依舊是粗心的弟弟,是會每日幫他泡好檸檬水的小愛人,是當年那個沒有碰過針線活的十七歲男孩兒,笨拙且執著地對他好。
他習慣性地想要照顧杭遠的生活起居,就像高三一起住在出租公寓時那樣。
但杭遠卻說:“不用了,哥,我自己來就好。”
他直接當着童樂心的面脫下了身上的襯衣,套上帶來的家居服,童樂心沒有想到他會不說一聲就脫衣服,看到杭遠形狀分明的腹肌才匆促地錯開了視線。
有那麽一瞬間,童樂心覺出了隐隐的失落,不過他仔細想想,其實這樣才對,杭遠一個人在國外生活了那麽多年,是該習慣自己打理生活了,如今他的阿遠已經成長為了更好的樣子,他不能自私地希望保留這一份照顧弟弟的成就感。
“那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我幫你鋪床。”
杭遠點點頭,拿着睡衣和洗漱用品去了浴室。
杭遠之所以會信誓旦旦提出讓童樂心“收留”自己,是因為童樂心家的沙發不大,只比雙人沙發的尺寸大上一點,于是等他洗完澡回來,看到童樂心将那個其貌不揚的布藝沙發展開成了沙發床時,頓時感覺自己失策了。
他愣在原地,差點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頭發還在往下滴着水。
而童樂心也并不好受,他擔心自己生活得太寒酸,怕杭遠會不習慣,他甚至拿出了一套新的床品,将床單鋪得沒有一點皺褶,等他确認完美後直起身,發現杭遠就在旁邊看着自己,他下意識背過手,莫名有種接受審閱的既視感。
“我等下要改作業,你……要不要看會兒電視?”
杭遠胡亂擦着頭發,暗自懊惱沙發床的事,“沒事,哥不用管我。”
童樂心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一間是卧室,另一間小一點的被他改造成了書房,平時他就在這裏備課、批改作業,他教的是二年級語文,作業的內容很簡單,但改起來比較繁瑣,他要給小朋友們把不美觀的筆畫和寫錯的拼音都挑出來。
然而今天,一想到杭遠只和他隔着一扇門,童樂心就很難集中注意力,他批改了幾本作業,還是覺得有些不在狀态,緊接着又翻開一本,裏面夾着的紙條掉了出來,還有一顆紙折的愛心。
紙條上用鉛筆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童老師,你真好看,我長大能不能和你結hūn呀?
童樂心被逗笑,一下子放松了許多,翻回封皮看了看名字,果然,是班裏最機靈可愛的小丫頭。
批改完作業,童樂心從書房出來,看到杭遠正弓着背在筆電上敲字,長腿蜷在茶幾下,杭遠高中的時候就有一米八二了,分開的這幾年又長高了些,這樣的姿勢看起來有點可憐,倒顯得他在虐待弟弟了。
“阿遠,你要是工作的話,進來和我一起吧,茶幾太矮了。”
杭遠正專注地做市場分析,他沒戴眼鏡,不自覺地離屏幕越來越近,聽到童樂心的聲音,猛地擡起頭來,一臉受寵若驚,“好、好啊。”
杭遠跟着童樂心進了書房,書桌不大,是原房主給自家孩子準備的,桌角放着一盞護眼臺燈,因為書桌一邊靠牆,他和童樂心只能并肩坐着。
類似的場景是在高二那年,童樂心剛剛搬進杭家,杭遠還處在好奇心爆棚的階段,迫不及待想和童樂心親近,他經常會拿着作業敲開隔壁的房門,童樂心小聲問他有什麽事,他便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個什麽……哥,我們一起寫作業吧,你如果有不會的題可以問我。”
然而那時的童樂心根本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只有他在緊張兮兮地期待,寫幾個字就要偷瞄一眼。
現在他們各做各的事,杭遠表現得格外規矩,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倒是童樂心寫完下一篇課文的教案,偷偷瞄了一眼杭遠的電腦屏幕,是他看不懂的軟件界面,還是全英文的,他念書的時候就最頭疼背單詞,現在依然條件反射地抗拒。
童樂心整理好一摞作業本,打了個哈欠,“很晚了,我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我也差不多了,”杭遠合上筆電,圈住童樂心的手腕,把人帶到自己懷裏,并不過分狎昵,只是松松地攬着,再将鼻尖抵着他的領口,像是在完成氣味記憶的儀式,用力嗅了一下,“哥,晚安。”
擁抱是不越界的,只怪撲在頸間的呼吸實在暧昧,童樂心縮了縮肩膀,手臂僵硬地貼在身體兩側。
但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推開,要用什麽樣的動作和力度,才不至于讓杭遠露出受傷小狗似的神情,他很清楚,自己最招架不住那樣的杭遠,結果一定是輸得狼狽。
他只好暫且默許,等到杭遠放開他,才說:“阿遠,下次不許這樣了。”
“嗯。”杭遠說。
心心好香,下次要多抱一會兒。杭遠心想。
杭遠很久沒有如此順利地入眠過了,沙發并不舒适,但空氣中充斥着童樂心的味道,比任何藥物幹預都有效,那種細微的、只有杭遠能捕捉到的氣味,對他來說,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是一樣的熟稔而安定。
他做了一個夢。
夢到他和童樂心在教室裏接吻,穿着高中校服,試卷散落在腳下,印刷的鉛字卻浮在半空中,不規則地排列着,所有的字母和數字都失去公式裏原有的意義,好像只是為了凸顯他們正處十七歲,接着,他牽住童樂心的手,帶着他跑出教室。
明晃晃的日光下,他們奔跑,把一切世俗的成規與偏見抛在身後,日子追不上他們,于是他們不需要長大就擁抱了自由。
這是過去六年裏,杭遠求而不得的夢境。
他不是沒有夢到過童樂心,但沒有哪一次像這樣明亮。
他有許多次夢到穿着裙子的童樂心,大腿上的紅痣在裙擺之下時隐時現,而他只能隔着一層豔色的毛玻璃,任憑沉痛的想念和焦灼的欲望交織又撕裂,卻怎麽都無法靠近童樂心一步。
被雷聲驚醒的時候,杭遠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就在閃電将夜空擦亮的那幾秒裏,他看到童樂心穿着T恤和短褲站在窗前,露出兩條白生生的細腿。
童樂心白天教書,是要刻意穿得成熟些,可是這樣一看,還和以前一樣瘦瘦小小的,一點都沒變似的,和杭遠越發結實健壯的體格相比,實在是過于單薄,更是添了幾分幼态。
哥哥和弟弟的概念始終混淆不清,這是原罪,引發杭遠病态的保護欲,混雜着本能的破壞欲。
他們是同卵雙胞胎沒錯,然而胚胎階段的營養分配嚴重失衡、荒唐婚姻兩方的不平等選擇,造就了兩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即便他們的五官高度相似,但因為身形相差甚遠,氣質也完全不同。
更可怕的是,時間把不同點無限放大,讓相似點變得越來越模糊,這和所有基因實驗的統計結論相悖而行。
杭遠坐起來,暗自期盼着下一次閃電,好讓他看清楚從夢裏走出來的人。
“心心,”他應該叫哥,這樣才是聽話的弟弟,可是他還想着剛才的夢,這樣的稱呼才順理成章,“又下雨了嗎?”
童樂心關好窗,留了條縫透氣,答道:“嗯,今年夏天雨水特別多。”
“不過應該下一會兒就停了,快睡吧。”
他要回卧室,就必須朝杭遠的方向走,大雨猖狂而至,電閃雷鳴間,夜空被迫留白,杭遠終于看清了夢中人的臉。
童樂心大概也是被雷聲吵醒的,整個人呈現出一種不設防的溫軟情态,碎發淩亂地趴在額頭上,被當做睡衣的oversize T恤正是上次杭遠醉後醒來,穿在身上的那一件,只不過杭遠穿着緊小,童樂心穿着寬松,領口往一邊偏去。
他哪裏都軟,哪裏都乖,可杭遠腦海裏卻有着太多惡劣的想法。
他既要做保護者,也要做破壞者,他要親自為公主穿上裙子,再用精液弄髒潔白的裙擺,他沉寂多年的性欲只對着童樂心蘇醒,他只有無節制地和童樂心做愛,才能确認童樂心的歸屬權。
他這樣貪得無厭,怎麽可能甘心止于一個夢。
從前,他所謂的心電感應全都建立在一廂情願的假想之上,他草木皆兵到,即便換季感冒都要疑心童樂心是否也被相似的病症折磨着,而如今他真的離童樂心這樣近,隔着一扇随時可推開的門,而到底要不要推開,全取決于他想不想繼續裝乖,這份牽引力變得真實可感,連夢境都不再模糊。
日子還長,而這顯然是一種樂觀的暗示,杭遠篤定着。
但今晚,他要先給自己一點甜頭吃。
既然夢中人朝他走來,那他就一定要抓住他。
他在童樂心欲徑自走過自己時,猛地拽住了他的手,坐在沙發床上,仰頭看着他,像只搖尾乞憐的大狗,“心心……你沒有和我說晚安,我睡不好……”
“那我現在補上可以嗎?”
童樂心只好停下步子,在沙發床邊坐下,揉了揉杭遠的頭發,語氣中透着無奈,但又很認真地說:“阿遠,晚安。”
“不行,現在說已經晚了,要收利息,”杭遠繼續耍賴,他不高明的技倆在童樂心這裏屢戰屢勝,原因無非是心軟的哥哥在縱容他,他拿準了這一點,乘勝追擊,蹭着童樂心的頸窩,沒臉沒皮地說:“心心漂亮,我要心心陪我睡。”
杭遠十足挑剔,總覺得什麽都配不上他的心心,但是在千千萬萬的形容詞裏,他卻和剛開始學習語文的小學生沒什麽兩樣,只能找出“漂亮”、“好看”一類的詞彙,庸俗平常,毫無新意。
他确實将裝乖當做了手段策略,但也不僅僅是裝出來的,還有本能的成分在,因為愛情既能讓他成為隐忍的瘋子,也能讓他随時退化成幼稚的孩子。
這幾日燥熱至極,熱氣仿佛被悶在城市上空的玻璃罩裏,不斷膨脹發酵,終于被如期而至的大雨澆透。
雨聲入夢,是夏夜的助眠添加劑。
杭遠要抱着他這一生認定的最漂亮,才能不辜負這個好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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