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子就這樣平平無奇地往前走,誰也沒有再提那些經年累月碰不得的矛盾,高濃度的暧昧成了習慣,倒也不再覺得難以呼吸,童樂心漸漸懶于追究,只是一味地逃避着,也縱容着。

夏日的步子被老城區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拉扯得很慢,強光被枝葉過濾,熱烈被舊物稀釋,所有棱角分明的特質都被打磨圓潤,只有沾随夏日氣息的記憶完整保留。

童樂心每天都會路過花店,但他一次也沒有走進去。

自從杭遠重新走入他的生活,他不再固執地留一束玫瑰在桌上,也不再定期獎勵自己,去那間被改成民宿的loft公寓住上一晚,這些總歸是假的慰藉,抵不過每天下班回家打開門,看到杭遠像只大狗狗一樣撲過來,問他晚上吃什麽。

他要承認,貪心越多,就越舍不得放手。

至于那些理了更亂的情緒,非要等到退無可退的時候才擡頭面對,這是身為膽小鬼的不二選擇。

童樂心更大的苦惱反而是期末考試臨近,他有點擔心班裏的幾個孩子。

這天是周五,離期末考還有三天,他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有些口幹,剛準備去接一杯水,看到班裏有個小女生鬼鬼祟祟地探了個頭,又遲遲不進來,直到童樂心向她招了招手,她才低着頭走了過來。

她倒是站在了童樂心面前,然而仍是不說話,童樂心不禁失笑,問:“是有事要和老師說嗎?”

“童老師,游小雨今天上學遲到了,因、因為他……”謝怡安說着說着就要哭,童樂心輕輕拍着她的背,示意她慢慢說,她抽噎了一會兒,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他爸爸打他了,有好多傷……嗚嗚,一定很疼……可是他都不說……”

童樂心是了解游小雨家的情況的,他們一家三口就住在童樂心樓上,游小雨的父親陰晴不定,每次喝多了或者打麻将輸了錢,就把氣撒在老婆孩子身上,而母親不願離婚,總覺得這個家還有救,于是就這麽雞飛狗跳地過着日子。

和杭遠重逢那日,他和樊朗清去游小雨家拜訪,但因為沒有立場去管別人的家務事,最後只能作罷。

平時開朗大方的小姑娘哭起來更是讓人心疼,童樂心安撫了她好一會兒,直到上課鈴響了才把人送回教室,并向她保證一定會幫助游小雨。

樊朗清見他坐在座位上心神不寧,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童老師,別擔心了,放學以後我再和你去家訪一次吧。”

童樂心不想麻煩他跑那麽遠,“不用了樊老師,我離得近,一個人去就行……”

樊朗清打斷他:“跟我客氣什麽,小雨也是我的學生,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杭遠今天加班,離開公司時天已經黑透了,想着家裏的冰箱該添置食物了,便順路去了超市。

他不常做飯,逛鮮生區的時候完全摸不着頭腦,索性專挑貴的買,好像又回到了他剛到英國念書,用獎學金買貴價裙子的時候,尚未建成自己的審美,固執地認為只有最昂貴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心心,看着滿滿當當的衣櫃才能獲取一點點慰藉。

他還買了幾個檸檬,準備每天早上給童樂心泡蜂蜜檸檬水喝。

因為他最近摸到了一些門路,只要假裝不經意地重現從前的場景,比如擁擠公交上的擁抱,上演屬于十六七歲的暧昧,童樂心就會像被戳破了外殼,露出乖順柔軟的內裏,任他欺負。

提着兩大袋子食物走回家,杭遠心情愉悅,一路哼着歌,不想剛走到門口,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整個人比他剛買的檸檬還酸。

長椅上,樊朗清撥開童樂心的碎發,湊近看他的傷,從側面看,兩個人的身體幾乎貼在一起。

今晚去家訪時,游小雨的父親還是喝醉了酒,情緒激動,怒氣一上來就要撒在游小雨身上,那邊謝怡安先一步擋住游小雨前面,其實自己也怕得發抖,童樂心撲過去保護他們倆,不小心撞在了門框上,額角撞出了一塊淤青。

樊朗清越靠越近,童樂心下意識往後躲,“樊老師,我真的沒事,您不用這樣……”

樊朗清低頭,用手碰了碰童樂心額角上微微腫起的包,看到他秀氣的眉毛瞬間蹙起,樊朗清笑笑,放下他的頭發,順手替他理了理。

“傷得不嚴重,回去冰敷一下就好。”

眼前的小動物一臉緊張,明明自己受了傷,正吃着痛,還要時不時回頭看看兩個正在玩鬧的孩子,樊朗清心底有一股保護欲油然而生,忍不住握住童樂心的手,“小童老師,雖然你已經拒絕了我,但我還是想再争取一下,我是真的很想照顧你,不能給我一個試用期嗎?”

童樂心默默抽開手,往旁邊挪了挪,小聲說:“謝謝你,樊老師,但……我有喜歡的人了。”

雖然心意一直在被回避和拒絕,但這還是樊朗清第一次從童樂心那兒得到一個理由,他并不是會強求感情的人,當下就決心不再糾纏。

“那就多笑笑,不要太辛苦,希望你喜歡的人同樣也是能讓你開心的人。”

童樂心的一句“謝謝”還沒說出口,擡眼就看到杭遠快步走過來,拳頭直直沖着樊朗清招呼上去,沒留力氣,他和樊朗清都沒反應過來,樊朗清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頓時腫了起來。

“滾,離他遠點。”杭遠咬着牙,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樊朗清把眼鏡扶正,定了定神,看向眼前陌生的青年,感到十分窩火,只能靠着一貫的涵養保持冷靜,問童樂心:“童老師,這位是?”

“他、他是我弟弟……”童樂心難為情道。

眼前的兩人一個目光灼灼,似乎對自己有很大的敵意,另一個則一味躲閃,乍一看給人的感覺相差甚遠,但眉眼之間确實有幾分相似,樊朗清夾在之中,倒也看出了些端倪。

“看來是有什麽誤會,”他捂着臉,勉強扯出個微笑,“小童老師,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見。”

眼看着樊朗清走了,杭遠情緒尚未平複,剛準備向童樂心讨要個解釋,謝怡安和游小雨圍過來,叽叽喳喳地問童樂心剛才發生什麽了,樊老師怎麽走了,童樂心心不在焉地應了幾句,讓他們再去玩會兒,等謝怡安的家長來接她。

童樂心坐在長椅上,杭遠站在他身前,他剛好被杭遠的影子整個罩住,等小孩走遠了一些,他仰起頭,手指輕輕捏住杭遠的衣角,杭遠被這個類似于讨好的動作取悅到了,忍不住喚他:“心心。”

然而童樂心下一句卻是:“阿遠,你應該和樊老師道歉。”

“為什麽?”杭遠一下子激動起來,像只被觸了逆鱗的小獸,若不是顧忌着還有小孩子在,他真想把童樂心按進懷裏親,以此宣告他的所有權,“我就是受不了他碰你,碰哪都不行,碰一下都不行。”

正當氣氛僵持不下時,一輛黑車停在了樓前。

車上下來一個戴着眼鏡的高大男人,謝怡安原本一整晚都表現得很堅強,盡力把游小雨護在身後,這會兒擡眼看到熟悉的人,哇地一聲就哭了,跌跌撞撞跑過去,撲進男人懷裏。

男人把她抱起來,對童樂心微笑示意,拍着謝怡安的背輕聲哄她:“好了,不哭了,跟爸爸回家。”

謝怡安回頭看了看游小雨,伸出食指,帶着哭腔懇求道:“爸爸……我能不能再陪游小雨待一會兒?只要一分鐘就好……”

男人嘆了口氣,把人放到地上,蹲下來摸摸她的頭,幫她整理兩個散開的麻花辮,重新綁成單馬尾,多出來的橡皮筋很自然地套在了手腕上,接着又從口袋裏拿出兩塊巧克力。

“去吧,給你五分鐘。”

謝怡安眼前一亮,接過巧克力,蹦蹦跳跳地去找游小雨,兩個人一塊吃了巧克力,臉上都重新挂上了笑,五分鐘後,她又蹦蹦跳跳地跑回來,牽住父親的手,歡快道:“爸爸,我們回家吧!”

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童樂心恍然間憶起自己的童年。

他沒有父親,母親也不能經常陪着他,他很早就學會自己睡,學會踩在板凳上做飯,後來母親給他找了一個繼父,但還是沒能為他完整“父親”這個概念,只是讓他和母親身上多了許多消不掉的傷疤。

他看着看着,竟挪不開視線,因為他太羨慕了。

除了羨慕,他還在想,假如游小雨也擁有一個這樣父親,他會不會也和謝怡安一樣開朗自信,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真的太大了。

忽然,杭遠扯住他的胳膊,讓他轉過身面向自己,他的怒氣來勢洶洶,甚至不惜用上點力氣,捏緊童樂心的肩膀,讓他吃痛,這樣他的視線也只能黏在自己身上了。

“你為什麽總是在看別人?剛才是同事,現在又是學生家長,他們都比我好嗎?”杭遠被嫉妒燒昏了頭腦,低頭緊盯童樂心,啞着嗓子發問:“心心,我到底哪裏不好?你就不能也看看我嗎?”

這個問題在童樂心看來完全是無理取鬧,那邊的游小雨剛被他媽媽接到,還沒走遠,他不想驚擾到別人,只是低聲勸阻,“阿遠,你別胡鬧了。”

“我胡鬧?”杭遠嗤笑一聲,“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在胡鬧?”

“心心,我的喜歡在你看來就這麽不值錢?”

童樂心不說話,只是擡頭看着他,眼眶慢慢紅了,杭遠一下子慌了,放開童樂心的肩膀,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他傻乎乎地攤開手掌,想讓童樂心懲罰自己,“心心……你別哭,我……我說錯話了,你打我吧……”

童樂心低下頭,“不早了,回去吧。”

童樂心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進了卧室,無論杭遠在外面怎麽敲門都不應。

“心心,你生氣了嗎?”

“不要生我氣好不好?”杭遠在門邊焦慮地踱步,憋了半天,終于擠出一句口不對心的承諾:“我……我會改的。”

顯然這句承諾只是空殼子,至于改什麽,怎麽改,杭遠概不考慮,下一次童樂心看別的男人,他還是會像個差脾氣的中學生,幼稚無禮,滿腦子都是如何和人幹架,但他此刻還是迫切地伏低做小,什麽好話都能說,只要童樂心能原諒自己。

“沒有,我沒有生氣。”童樂心說。

他把額頭貼在冷冰冰的門板上,好像這樣就能自欺欺人地汲取到一點點杭遠的溫度,是熱的、永恒的、無可取代的。

自從搬到童樂心家,杭遠再也沒有被失眠困擾過,但今晚,他看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他豎着耳朵留意卧室的動靜,直到過了一點童樂心才出來,浴室的燈亮了,水聲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很快,燈又滅了,杭遠再一次沉入漫長的夜。

他始終無法溫順地走入這夜色,月光下不成體的華爾茲是紮在他心裏的一根刺,絆住他的到底是那月色還是勝似月色的白色裙擺,其實都不是,只是童樂心而已。

杭遠一夜未眠,天擦亮的時候實在躺不下去了,決定起來做一頓早餐。

在國外獨居久了,杭遠從對廚藝一竅不通,到現在能做些簡單的西式早餐,他翻了翻冰箱,決定給童樂心做培根滑蛋三明治。

第一次雞蛋炒得老了,他嫌賣相不夠漂亮,直接端着盤子,站在竈臺邊囫囵地吃光了,接着又重新做了兩份,光是擺盤就考慮了好半天,從冰箱裏翻出芹菜和胡蘿蔔,把胡蘿蔔切成心形,芹菜葉擺在旁邊做裝飾,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浮誇。

工作日裏,童樂心通常是六點半起床,但他今天五點鐘就起來了,聽着廚房傳來的聲響,不知道應不應該出去。

其實他也幾乎一夜未眠,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想到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跟着母親去了杭遠的幼兒園,臨近放學時間,門口停滿了高檔車,他們像做賊一樣,躲在廣告牌背後,看穿得像個小少爺的杭遠被管家接到車上。

想到大三那年,他攢夠了錢,鼓起勇氣去找父親詢問杭遠在哪,在得到一個敷衍的答案後,還是決定一個人出國去找杭遠,他的英語那麽差勁,每天都會迷失在燈紅酒綠的陌生街區,手裏攥着一本杭遠高中時為他整理出來的單詞本,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找到對的方向。

那天是最後的期限了,他甚至已經不再奢望什麽,只想像小時候那樣偷偷看杭遠一眼就好。

黃昏的光爬上遠處教堂的尖頂,他捏着幾枚硬幣站在公交站旁,看到櫥窗裏映出的影子,瑟縮着肩膀,背着一只舊雙肩包,和背後的繁華格格不入,以狼狽的姿态诠釋着不自量力。

他知道今天過後,自己就沒有錢繼續在這裏做無謂的停留了。

他是找不到杭遠的,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不存在勢均力敵的欣賞,只有杭遠為他低頭,或者他攢足勇氣,拼命向杭遠走近,但喜歡的定義裏不應該只有相互奔赴,更應該囊括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舒适,所以在他和杭遠之間的兩種追逐中,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沒有結果。

不是杭遠的喜歡不值錢,而是太奢侈,他時刻能感知到,但一旦捧住了,卻太燙手。

淩晨四點半,童樂心輕手輕腳地下床,光腳站在瓷磚地板上,打開衣櫃,從最深處拿出一條白色的舊裙子。

他換好衣服站在窗邊,看着天邊翻起一條白線,濃黑的夜色像摻了灰。

他想,等天完全亮起來,就讓杭遠搬出去吧。

時至今日,他對杭遠所有的感情,擡頭仰望的愚勇,低頭隐忍的溫柔,無論被時間的手摞成了多麽厚重的一沓,在面對杭遠時,都揉碎成了一種最簡單的表達形式——他将永遠對他心軟。

但是這一次他下定決心,不管杭遠怎麽撒嬌賣乖,都不會再心軟了。

天又亮了一分,仔細聽的話,能捕捉到清掃工具接觸柏油馬路的聲音,龐大的城市一旦蘇醒,每個人都必須停止做夢,回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而他也必須脫下裙子,忘記童話情節,做平庸故事裏最渺小的童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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