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置
問了聲正在打掃回廊的小厮,柳長安便往後院去了,聽小厮的話,樓裏除了花魁住在頂樓閣,其餘姑娘們的閨房都在後院。
拐過一道牆,柳長安停步駐足于假山前,望向院子西處的水井邊,君憐已經換下了昨夜的粉色衣裳,穿上一身粗布麻衣,伏着腰揉搓手裏浸濕了的髒衣物。
将木盆中的髒水倒進水溝後,君憐拎過旁的木桶,抓着相連的麻繩,把木桶慢慢下放到水井中。
井水沒過桶壁,君憐踩住麻繩打了結的端頭,有些吃力地一點一點往上拉,受了傷的膝蓋在打顫,鬓角滑下豆大的汗水,濕了衣襟。
手間忽地一松,下一刻,裝滿井水的木桶便被提出了井,未等君憐擡起頭,懷裏又被塞了一個木盒,只得懵懵地伸手抱住木盒。
“君姑娘,籍書與賣身契都在這木盒中,你已恢複自由身,我随時可以帶你離開。”
柳長安放下水桶,退後一步,等着君憐的回應。
君憐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木盒,嘴唇翕動,卻是發不出半點聲響。
“且回房收拾收拾,我就在此處等候姑娘。”
半柱香時間過去了,柳長安才見到君憐轉過身前看向自己的眼眸中,包裹着自己讀不懂的千思萬緒。
只提了一個不大的包袱走向柳長安,君憐輕啓薄唇,“柳公子,走吧。”
拿過君憐手中的包袱挎在背後,柳長安落後君憐半步,跟在她身邊,随她一同離開了這個對她而言滿是屈辱的地方。
出了流雲閣的大門,君憐沒有停下腳步,柳長安也不問,只亦步亦趨地在旁跟随。
走了半個時辰,直到城角坍敗的一片屋子映入眼簾,柳長安才算是知曉君憐想要去的地方。
君府大門上的封條已經被人拆下,大門敞開着,門前的雜草碎石也不見了蹤影,君府的匾額也正正地懸在上方。
“君府的地契暫時放在了我的營帳中,晚些時候我會拿與你。”
Advertisement
“你……”君憐望進柳長安的眼,想問的太多,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柳長安回望着倒映着她的那雙眸子,泯然一笑,而後掀開衣擺,抱拳單膝跪在君憐前方,“我說過我的命是你的,是君家的,我會替君家翻案,也會奪回本屬于君家的東西,也一定會好好守護君家二小姐君憐,在此,柳長安立誓,望君丞相與君夫人在天之靈明鑒。”
“你…可信我?”
君憐死死握住君栖的玉佩,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往下落,“柳公子……你不必如此…”
“你,可信我?”
這人,是真的十分執拗……
執拗到讓她萌生出,在這世間,她似乎重新有了依靠的荒唐念頭……
“我信…”
噠噠噠,噠噠噠。
馬蹄聲愈發清晰,籲的一聲,停在了君府前。
“将軍!”石索慌忙從馬上跳下來大喊道,“可算找到你了,你果真在這,欸……”
看到自家将軍跪在一女子面前,石索腦子忽然轉不過彎了。
“慌慌張張地找我,是軍營裏出事了嗎?”柳長安站起來,眉頭也跟着蹙起。
“哦哦哦對!”石索一拍腦袋,才轉回了他的來意,“皇上下旨召見各位将軍,聽說是賦國大皇子親自押送今年的貢品前來,皇上需要挑選一位将軍陪同禮部侍郎一同招待賦國大皇子,将軍你趕緊進宮吧,杜将軍他們應該都快到了。”
轉頭望了一眼君憐,君憐已擦幹了淚水,對着柳長安點了點頭。
“石索,替我安置好君姑娘,有何差錯我定找你算賬!”
“放心吧将軍。”
柳長安這才跨上石索的馬,往皇城飛奔而去。
“君姑娘,在下石索,柳将軍的副将,在下先行車馬鋪租佃馬車,請姑娘在此稍等片刻。”
“等等……”
“姑娘有何吩咐盡管直言,石索照辦不誤。”
“馬車……要往何處去?”
“當然是我們駐紮的營帳,皇上賜給将軍的君府宅院要整修一翻才能住人,在此之前,委屈姑娘随将軍住城郊的營帳了。”
石索見君憐面露難色,只以為她在顧慮軍營之內不得入女眷這一條軍規,“姑娘無需多慮,駐紮地算不得真正的軍營,也無人敢來打擾姑娘,姑娘可是咱将軍的人。”
想到剛剛自家将軍像是上戰場般嚴陣以待地跪在君姑娘身前,石索從心底打定自家将軍心屬君姑娘。
将軍這些年一直守身如玉,前夜送的軍妓給打發到了另個營帳,昨夜的游船也沒上趁亂逃跑了,今日就被他撞見了與君姑娘在一塊,将軍定是愛極了君姑娘。
石索甩甩腦袋,還是趕緊将君姑娘送回去,不然等将軍回來他就要遭罪了,“君姑娘,在下去去就回。”一溜煙就不見影了。
想說的話噎在喉嚨出不了口,君憐慢慢又給吞了回去。
柳長安……柳将軍……
将玉佩放回荷包中,君憐踏進了依舊顯得十分蕭條的君府,若哥哥還在的話,也定能成将軍的吧。
緊攥着手裏柔綢的聖旨,柳長安夾跨着馬背,任由馬兒在林間散漫地走着。
如期想一般,在端王爺的幫助下,她成為了招待賦國大皇子的陪同将軍。
君家就是因為被大理寺卿遞呈君丞相與賦國大皇子來往書信而被抄家,本想着之後先從大理寺卿着手,不過既然這大皇子送上門來,她絕不會錯過這次機會,一定要趁此弄到為君家翻案的确鑿證據。
回到營地已是日落西山之時,一天未進食,柳長安實在餓地受不了,駕馬往火頭軍處去先填飽肚子再說。
身上的酒味汗味逼得柳長安快暈過去了,打算回營帳沐浴換衣再尋石索不遲,正好可以将地契與銀兩也帶與君憐。
燭光透出營帳,柳長安面色變得低沉,疾步過去猛掀開帳簾,卻見到了端坐在她床榻上的君憐,驚訝地霎時瞪圓了眼。
“君……君姑娘?!”
“柳公……柳将軍。”
“不是……你怎麽……石索把你帶來這的?”
“嗯。”君憐點點頭,端過一旁的燭臺,起身向柳長安走去。
“将軍,您回來了,悅兒替您準備好了清洗的熱水。”
帳外響起一道聲音,君憐停下了向前邁的步子。
“呃……”相望無言,看着面無表情的君憐,柳長安心上忽然冒出一種心虛的感覺,僵硬地轉過身,擡手只得又掀開了帳簾。
“将軍,方便悅兒送進去嗎?”就住在臨邊的營帳中,石索大陣仗地将君姑娘接進軍營裏頭并送到柳将軍的營帳內,悅兒聽得是一清二楚。
“不不不。”趕緊伸手接過悅兒手裏的木盆,“你你回去吧。”
“是,将軍,君姑娘的那份悅兒稍後送過來。”
悅兒說完走了,倒是柳長安,又呆愣在了原地。
“君姑娘……可否告知在下……石索他…都說了……什麽……”
過了好長一會,久到柳長安以為君憐不願意說,君憐才慢慢開了口。
“将軍……夫人…回營,哥…幾個…快讓道。”
眼前一陣黑,就差沒連人帶盆一起栽在地上,柳長安想像的到,整個軍營怕是已經傳遍了這消息……
她是腦袋抽了才會把君憐交給石索安置,君憐的清譽直接就毀在她柳長安手裏了!
“君姑娘,對不起,在下馬上去澄清,絕不能玷污了姑娘的清譽!”
端着木盆跑出營帳,然後又跑回營帳,柳長安滿是尴尬地将木盆放下,磕巴地開口,“我…這就去…”
“柳長安!”
夾帶着啜泣的哽咽喊聲鎮住了柳長安,讓她不敢再動一下。
“你…為什麽……要對一個……早就肮髒不堪的……下賤□□……這麽好……為什麽……”
清譽……從被官紳強搶到進流雲閣,早就不複存在了。
将自己從流雲閣贖出來的柳長安,再清楚不過自己的低賤身份,現在自己被誤認為是他的夫人,這人擔心的竟不是他的聲譽,而是她的清譽……
為什麽……
肩頭一沉,君憐咬着下唇擡起了頭,眼中淚光氤氲,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比平常更加柔弱。
怕自己稍用點力,身前的人兒就會壞了一般,柳長安虛虛擡起剛剛才輕握住君憐肩膀的雙手。
“人生無常,誰也不能夠知道自己今後的日子會發生什麽變故,是大富大貴青雲直上?還是惡病纏身一貧如洗,亦或是供人驅使……”
“日子過去了便過去了,世間走那麽一遭,迫不得已之事會碰上許多,避無可避。”
目光點點渙散,柳長安不免想起了自身,女扮男裝,上陣殺敵,在死人堆中來去,何嘗不是迫不得已……
停頓了一會,柳長安眼神裏的光彩很快又凝回聚實。
“但從君姑娘踏出流雲閣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君姑娘與那些黑暗的日子徹底斷絕,權當噩夢一場。”
“于我眼中,君姑娘仍是君府深閨中不谙世事的二小姐,會扯着衣角踩着碎步跟在哥哥身後,會央求哥哥下學後帶些小零嘴回府,會抱着娘親的大腿撒嬌,會乖巧地求爹爹讓自己進書房,會焚香撫琴彈奏樂曲,會磨墨提筆勾畫花草蟲魚山水人家……”
“君姑娘只需要記得,君憐永遠是君府的二小姐。”
有關君憐的一切,全是愛妹如命的君栖硬塞進柳長安腦子裏的,只要得空,君栖就會講自家妹妹的事,接連不斷地聽了一年多,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身前猛然貼上一具柔軟的身子,腰間也緊緊纏繞着兩條藕臂,聽着肩頭處傳來悶悶的嗚咽聲,柳長安從一瞬的僵硬中緩過來,輕撫君憐的烏發,無聲地安慰着她。
“将軍,方便悅兒進帳嗎?”
肩頭的衣裳料子已經沾黏在了肌膚上,柳長安沒動,只稍大聲地回了句,“放帳門外就行。”
“是,将軍。”
悅兒放下冒着熱氣的木盆回了自己的營帳,而後,帳外又重新回歸安靜。
腰上的束縛慢慢松了,君憐往後一步,從長安身前退開。
“眼哭腫了……”仍舊有些擔憂地看向君憐,見到了她哭到紅腫的雙眼,長安趕緊将熱水端進來,擰幹布巾,按敷在君憐眼上。
“等會洗漱後,君姑娘好生歇息,在下告退。”
整個軍營,幾百人,幾十個營帳,要解釋澄清完她與君憐的關系,得花多少時辰,柳長安只覺身心疲憊。
“柳将軍……”君憐輕啓朱唇,輕聲喚着。
“嗯?君姑娘怎麽……”
“靖萱,柳将軍如此喚我便可。”
“靖萱……好。”柳長安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不問緣由,只記下了這倆字。
掀開帳簾的一霎那,柳長安才後知後覺地朝君憐喊道,“靖萱今後也只需喚我長安。”
君憐輕點了頭道,“長安。”
揚着一抹清淺的笑意,柳長安走出了自己的營帳,如此,是不是意味着,君憐至少放下了一些對自己高築的屏障,而那些經年累月造成的傷口,自己會替她慢慢撫平的。
熱氣撲灑在臉上,君憐靜靜地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她不再是流雲閣的憐兒,而是君府二小姐君憐君靖萱。
前一日,君府仍在大擺筵席,替君府唯一的二小姐君憐行及笄之禮,門庭若市,後一日,便是有大批官兵強闖進府中,将府中上下盡數扣押入獄。
靖萱,是君憐及笄後的表字,也是爹娘留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