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皇後

若說走在紫禁城裏,讓高靜姝有種穿回古代的真實感,那麽踏入皇後的長春宮,則給了她身為後妃的真實感。

哪怕只站在長春宮的前院裏,高靜姝都感受到了長春宮有一種“氣兒。”

那是一種嚴整有序、井井有條、一絲不錯的“精氣神兒”。

迎候高靜姝的宮女是長春宮的一等宮女青杏和白梨——皇後身邊的宮女都是果名,高靜姝身邊的宮女都是花名,這是從潛邸時兩人就保留下來的習慣。後來進了紫禁城,這兩位又變成了後宮身份最高的主子,也就照着自己舊日習慣行事,倒是內務府和各宮原有的宮女忙着改名避讓。

兩人引着高靜姝入正殿門,青杏留下來上茶伺候,白梨自向內室去禀明皇後。

高靜姝若有所思:從前貴妃是從來不在俗事上留心的,雖日常來請安,但長春宮在貴妃記憶裏印象極淡,只是個需要天天打卡上班的據點。

可來長春宮這一趟,對高靜姝來說,卻是給她結結實實地上了後宮第一課。

正座下設着十六把靈芝紋紫檀長背椅:六宮妃嫔晨昏定省都在正廳集合,然而能有資格在長春宮獲得一把座椅的,至今還湊不足十六人。

高靜姝在東側第一把交椅上坐了,目光不由得落在正給她上茶的青杏身上:這姑娘從頭到腳整潔利落,頭發一絲兒也不亂,油光水滑的髻兒讓高靜姝想起水族館裏海豹的皮毛;臉上笑吟吟帶着喜氣,然而這唇邊的喜氣卻又恰到好處的止步于傻笑之前;上茶時腰雖然謙順的彎着,卻姿态優美如一把上號的弓弦,讓人見着絲毫不覺得縮肩弓背畏首畏尾。

目光再轉向從東稍間裏走出來白梨,只見她步履輕盈,走在地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對高靜姝福身道:“貴妃娘娘請稍候,皇後娘娘剛從阿哥所回來,說貴妃娘娘不是外人,她換了家常衣裳再出來跟您說話。”

高靜姝只覺得她說話慢語輕聲,雖不是多動聽的嗓音,卻有一種柔潤寧靜摻在裏頭,讓人聽了不急不躁,仿佛一陣清風吹到人心裏——與青杏的說話方式一模一樣。

高靜姝再瞧着殿裏伺候的幾個二等宮女皆安靜垂首而立,衣飾統一;目光放遠些,還能看見院子裏來往的小宮女太監皆是行動脆快卻又分毫不亂,方才一并給貴妃請過安,這會子已經各司其職各歸其位,行動展樣大方。

她只覺得羨慕的眼珠都紅了:假如說皇後宮裏是正規軍,那自己的鐘粹宮,簡直就是個落草為寇的草臺班子!

從根上就亂的拎不起來,沒有那個“味兒”。

要是在長春宮,鈴蘭那樣管着喂鳥的宮女,絕不可能有機會拎着把掃帚一路從後殿掃到皇上跟前去!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她當場拿定主意,回去後第一件要緊事,就是把鐘粹宮整頓起來!一個鈴蘭就夠了,再有下一回,只怕得請高貴妃還魂自己搞定了。

Advertisement

已經在養心殿交出過膝蓋的高靜姝,自然而然一視同仁,在長春宮給皇後行了跪拜禮。

照禮,非正式場合,貴妃對皇後行個半蹲禮即可,若要鄭重些也可以行萬福禮。誰知這樣不年不節的,貴妃忽然紮紮實實跪了一遭,皇後宮中都有些驚訝。

于是一位穿着打扮看起來就頗有地位的嬷嬷,從皇後身邊“刷”地瞬移到高靜姝右側,連忙把她扶了起來,以表皇後對貴妃的看重。

高靜姝由一位頭發半白的老人攙着起身,下意識就道了謝。然後就從這位嬷嬷眼中看到了‘我一定是老眼昏花見了鬼’這樣的驚詫。

高靜姝:……

“貴妃坐吧。”

皇後有一把和氣溫婉的嗓音,比起宮女們的訓練有素的婉轉,她的聲音裏則帶着溫柔的感情。

高靜姝這才擡頭看了看自己另一位頂頭上司。

乾隆的元後,出身滿洲大姓富察氏,正經上三旗出身。

有個好姓不說,親人也都一個比一個給力:阿瑪李榮保為察哈爾總管,一位伯父馬齊是三朝重臣,另一位伯父馬武任過都統、領侍衛內大臣,也稱得上位高權重。更不必說以後鼎鼎大名的傅恒和福康安——不姓愛新覺羅還能封王。可見這一家子穩穩坐在乾隆的心坎上。

高貴妃的親爹高斌和伯父高麟,雖然也都是皇上心腹重臣,高家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熱,在朝上頗有話語權,但跟富察家的根基一比卻要黯然失色,後宮旁的妃嫔母家就更是拍馬也趕不上。

高靜姝不由打量這位出身高貴的天之嬌女,一朝國母。

富察皇後果然換過了家常衣裳,身上是半新不舊的雲紫色葡萄暗紋旗裝,梳了最簡單式樣的小兩把頭,發髻上也只壓了幾朵通草絨花,清朗樸素。

全身上下唯有耳下一對東珠墜子華貴些,但高靜姝坐的近,視力又好,看得出珍珠下頭的金托顏色也不是金黃明亮,顯然不是新制的耳墜,而是戴慣了的舊物。

這樣的打扮,除了東珠特殊的尊貴性,旁的真是連宮裏的嫔位也沒有這樣簡約樸素的。

可富察皇後這般穿戴了,卻絲毫不損她通身氣度。

高靜姝一打眼見她,腦海裏就只剩下“國泰民安”四個字,只看富察皇後往這一坐,無端就覺得是盛世國母的氣度。(注1)

高靜姝深吸一口氣積攢些力氣,再次起身離座福身請罪。

“臣妾任性,給娘娘添麻煩了。”

這話她說的很真心。

平心而論,高貴妃雖然是個心善的好人,但同樣也是個衆所周知的“蠢人”。像是身子不舒服就挖皇後牆角,讓皇上移駕這種事,貴妃說幹就幹,還幹的毫無心理負擔。

因為沒有心理負擔,就更沒有什麽歉疚之情,次日見了皇後連客氣一句都一概免卻,一派理直氣壯的天然。你不能說她使壞,但她确實給人添堵。

對皇後尚且如此,何況別人。

天長日久,連貴妃這種稀裏糊塗的粗神經,都感覺出來六宮沒一個喜歡她的。

俗話說得好,秦桧還有三個朋友——高貴妃在後宮混的還不如秦桧。

在高靜姝這裏,感受就更鮮明一點:貴妃得罪了皇帝後生病共計十三天,除了跟她同住一宮的平答應,礙于規矩不得不在她門口站崗外,其餘竟無一人探視問候,可見人緣差的令人發指。

雖然後宮裏的來往應酬九成九不是出自真心,可貴妃能做到讓別人連假意都不樂意給,衆志成城孤立她,也算是孤臣的典範了。

所以高靜姝這一次請安是做足了唾面自幹準備的。

皇後給點臉子看都是應該的——于私,這位夫君的愛妾曾經挖過自己的牆角,還不止一次;于公,貴妃這樣的妃嫔之首公然惹惱皇上,難免叫人說一句皇後管束後宮不當,連累了皇後的名聲。

“木槿,扶着貴妃,再不許叫她起身了。”皇後見高貴妃說了兩句請罪話就搖搖擺擺,立刻吩咐木槿扶着她坐下。

高靜姝也沒強撐,直接坐回來:這身子是真的不行,要是貴妃請安暈在長春宮,皇後只怕要煩死了——那就不是來請罪,而是來結仇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擡起頭,正撞上皇後的目光。

溫和裏帶着些憐憫。

皇後開口:“貴妃,你坐着不必起身,本宮準備了些東西,你仔細瞧瞧。”

自有宮女呈上幾本厚厚的灰絹面冊子,見貴妃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體貼的替她捧着。

高靜姝一怔。

繁體字她雖然一時寫不慣,但還是能看懂的,何況面前的幾本冊子上也不是什麽生僻的字,只是妃嫔每月用度的賬目。

皇後為什麽特意給她看賬本?

況且她打眼一看,這是己未年的賬目,算來,乃是乾隆四年。

四年前的賬目?

注1:本文皇後的原型為歷史上記載的富察皇後,“賢惠簡樸,純孝性成。而治事精詳。輕重得體。自妃嫔以至宮人。無不奉法感恩。”

而皇後與貴妃的關系也參照慧賢皇貴妃冊谥祭文中“悼切中宮,謂失同心之益友”之句。史書工筆中兩人為同心益友,關系和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