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勸說
宮女捧着的賬目裏,夾了兩片黑檀書簽。
皇後并沒有賣關子,見高靜姝目光落在第一張書簽處,就開門見山道:“養心殿後頭的下人圍房裏,住過不少答應和官女子。原本她們的份例都是從養心殿走,打己未年起,也就是四年前,皇上才立了規矩,凡有了位份,賬目就報到後宮裏來。”
答應和官女子,與其說是低等妃嫔,不如說是能伺候皇上過夜的宮女。
高靜姝看着賬目上記載的例銀:答應的份例每年才三十兩,甚至還不如皇後跟前兒的大宮女,官女子更可怕,六兩,這點銀子在宮裏打點,真是要口水喝都不敢要熱的,卻是官女子一整年的例銀。
皇後說話不疾不徐,平靜如一泊水澤:“那一年答應與官女子加起來,一共報進來八位。”
葡萄已經機靈地将賬目翻到第二張黑檀書簽處,再次捧到貴妃眼前。
皇後的聲音仍舊是古琴一樣的靜貴:“到今年,這八人就剩下了一個。”
高靜姝愣住了,擡頭看着皇後:“一個?”
葡萄福身道:“回貴妃,四年前的八位小主,只有一位秀答應封了常在,是皇上恩準其搬到後宮住的,現就跟着純妃娘娘住在鹹福宮。”
“其餘的呢?”
“回貴妃,餘下七位,或是禦前失儀犯了過失被發落出去,或是一時身子不爽挪出去醫治,總之在這四年裏,陸續地搬出了養心殿圍房。”
葡萄說的委婉,什麽發落出去,挪出去醫治,但深宮之中哪有什麽“搬出去”,只怕被扔到哪個犄角旮旯就無聲無息的沒了。
才短短四年,當日八個飛上枝頭的宮女就沒了七個。
她們從前都是宮女,規矩和身體肯定都不差才能服侍皇上,偏生做了官女子,卻一個個犯錯的犯錯,生病的生病。
高靜姝覺得脊背上寒津津的。
皇後道:“無數宮人只見到禦前的人風光,就削尖了腦袋往上擠,背主忘恩都顧不得了,卻忘了禦前針尖一樣的難站。”
Advertisement
當然皇後也知道她們的心理,正所謂富貴險中求,每年總有秀常在這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成功的優秀人士,能夠搬入後宮由仆變主,也就怨不得那些個小宮女各個不安分了。
見貴妃還是不吭聲,皇後索性跟她說的更透徹了些:“你宮裏的那個,輕浮蠢笨,以這樣背主的方式惹皇上的眼,便是進了養心殿的門,将來也難有好處。你為了她傷心,又傷跟皇上的情分,實在是萬分的不值當。”
“貴妃,你今日若不來本宮跟前也就罷了,既然來了,就是想通了些,那本宮也不讓你白跪一遭,總要給你分說明白。”
“你且回去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以後可不許這樣急三火四的鬧起來,知不知道?”
高靜姝仍舊有點發呆似地看着皇後。
這是怎麽個章程?!
她倒不是不明白皇後說的道理,這個道理很好,很通透,半點也沒錯。只是從皇後口中說出來,而且是這種長姐教導幼妹的态度,就讓高靜姝完全驚掉了。
像是預備在零下十度的寒冬裏凍個半死,結果吹來的居然是春日習習暖風。
她這樣呆滞地凝視皇後,皇後不由也回望她。
怎麽?貴妃還不明白?那可真不知道還能怎麽開解了。
皇後難得的發起愁來。
一後一妃居然就這樣面面相觑起來,急的紫藤汗都出來了,高靜姝才驟然驚醒一般。
她身子虛的頭重腳輕,也就沒有掙紮着非要站起來,只是深深點頭,對皇後誠懇道:“娘娘的金玉良言,臣妾銘記在心,以後絕不再犯。”
皇後這才緩緩笑開,手上捏着的一串多寶手串也發出了簌簌微響。
她柔和的語氣裏也多了兩分細品才能察覺的親近:“好了,瞧你這臉色,快回去歇着吧。”
頓了頓又道:“本宮免你五日請安,也傳話出去,叫諸妃嫔別去鐘粹宮擾你。你這兩年一直身子虛,喝着補藥壓着發作不出。如今既然引出病來,也未必全是壞事,趁勢好好治一治,越發去了病根就妥當了。才這個年歲上,有什麽好不了的病呢。”
高靜姝差點熱淚盈眶。
她自打到了這裏,就被趕鴨子上架,為生存而請罪,跪完皇上跪皇後,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她多想倒下好好睡一覺,更想找個角落躲起來,冷靜合計下将來之路。可生存還是毀滅這個亘古難題就勒在她脖子上,像是死神的繩索一樣,逼着她去面對紛至沓來的事情。
皇後給的這五天假期,十足十是給了她松一口氣的餘地。
“皇後娘娘真是個厚道人。”
回到鐘粹宮後,高靜姝試探着把這句話說出來,便見紫藤立刻贊同:“皇後娘娘溫厚慈和,垂範六宮,為人極好,從來沒為難過娘娘。”
高靜姝點頭:瞧,連貴妃的貼身宮女都覺得,以貴妃日常拉仇恨的舉動來說,六宮中不為難自家娘娘的就是極好極和善的人了!
木槿更道:“有了皇後娘娘的口谕,咱們也好閉門鎖戶不見外客,否則其餘宮裏的妃嫔們,定然都要借着探望的名目紛紛趕來氣娘娘。”
高靜姝對貴妃的人緣之差,就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長春宮中。
貴妃告退後,皇後卻還未挪動,仍然坐在上首高位,手捧着茶盅出神。
皇後素來起居樸素,連指甲套子都是鎏金的,叫皇後專用的黃瓷蓋碗一映,顯得有些暗淡。
旁邊立着的是伺候她多年的奶嬷嬷,故而敢在皇後出神的時候勸一句:“這黃芪甘茴湯安神補氣,涼了可就傷了藥性,娘娘先用了吧。”
皇後這才舀了一勺送進口中,咽下後才輕聲道:“貴妃從前總是迷迷糊糊的,今兒倒像是醒過來了。”
烏嬷嬷要笑不笑似的:“如此娘娘也可省心些。老奴托大說句僭越的:雖說貴妃娘娘這樣……這樣憨直的性情。”
烏嬷嬷艱難咽下已經蹲在舌頭上大不敬的“沒腦子”“愚蠢”等詞,努力掰成“憨直”後,才捋直了舌頭繼續道:“這樣的性子,守在貴妃這個門檻上,叫下頭野心大主意多的妃嫔上不來是件好事。但貴妃娘娘也太沒規矩了些,連皇上在您這,都敢打發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女來直愣愣來請,這簡直是藐視皇後!”
她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在訴說着憤憤不平。
從前貴妃間或有得罪僭越的地方,只要不走了大的規矩體統,皇後都一笑置之。
可烏嬷嬷笑不出來。
她自恃服侍的是大清的皇後,一向把眼睛放在頭頂上,往下看人。能讓她平視的只有太後和皇上身邊的人,貴妃的宮人算什麽大瓣蒜,居然還敢跟她還嘴!烏嬷嬷早就恨得如同她的名兒一般——恨成了烏眼雞。
于是此時她嘴角細紋撇出了嚴厲的弧度:“從前也罷了,可如今是連皇上都惱了貴妃行事沒有分寸!娘娘,貴妃既然吃了挂落,您正可借此訓誡一番,也叫貴妃知道上下尊卑,明白您才是後宮獨一無二的主子!”說着眉毛也擰了起來:“訓導妃嫔本就是該當的,主子何必像剛才那樣,費神費力地勸呢?只怕貴妃也就老實這幾日,到底聽不進去,白費了主子的心。”
皇後莞爾一笑。
她容色并不如何豔美,但就這樣穿着家常燕居服坐着,就有一種莊重端和的至美,哪怕是親和也是淩然不可犯的高華之态。
皇後笑過卻沒有出聲,繼續閑閑聽着烏嬷嬷在一旁低聲報告各宮這些日子對鐘粹宮的怠慢,以及純妃嘉妃之間的驟然親密,偶爾再添幾句貴妃的小話。雖不是瞎說,但說話的人心是歪的,自然針鼻大的小事也能誇大成西瓜,叫人聽了就覺得貴妃不把皇後放在眼裏。
而富察氏一直慢慢喝着補藥,直到将一盞補藥喝盡,漱過口後才用帕子輕輕擦了擦唇,溫聲道:“貴妃心地不壞,縱然淘氣也是有限的。”
她起身,宮女葡萄連忙扶着她的手。
葡萄雖眉眼柔順恭敬,心中卻不平:烏嬷嬷真是老糊塗了!皇後娘娘為人公正寬和,貴妃逾矩的時候都是平心靜氣的提點,恰到好處的制止。從前都不曾疾言厲色,這會子貴妃倒黴了再黑臉訓人成了個什麽?在旁人那裏,只怕要落個外甜內苦外寬內妒的名聲!這不是自己拆自己的臺嗎!
葡萄心裏憤怒的狂貶烏嬷嬷,臉上卻還要按着長春宮的規矩保持着含笑的儀态,險些憋得精神分裂。
皇後見烏嬷嬷滿臉的不贊同,便緩聲道:“今兒貴妃看着明白些,但也不知是叫皇上的雷霆之怒吓住了一時,還是真的懂事了。如今倒也不急,且慢慢看看,若過些時日她故态複萌,就照着從前的例,不必理她就是了。”
說完就往內室去。
烏嬷嬷的憤憤不平在長春宮孤掌難鳴,沒有得到相應的喝彩,只能拉着臉收皇後用過的碗碟,又自我安慰起來:也是,皇後娘娘實在不必計較。正如這內外施黃釉的瓷器,除了太後娘娘只有皇後才能用得,貴妃再得寵,也只能用黃地綠龍紋的杯碟。
這就是尊卑嫡庶的規矩。
葡萄和青提是富察皇後最得力的心腹宮女,耳聰目明,別說皇後笑意微淡,就算是眉毛微動她們也能體察心意,知道烏嬷嬷讓皇後增了煩惱。
這幾年,皇後越發不讓烏嬷嬷往外頭露臉去了,甚至只讓她看看庫房,在跟前說說話。估計翻過年去就會讓她出宮榮養。
此時葡萄就岔開話題:“娘娘,皇上打發了小壽子來,說晚上來用晚膳。”
皇後對着葡萄就露出了一點子姑娘家似的活潑,眨眨眼挪揄道:“皇上與貴妃鬥氣了十來天,今兒終于要開顏了。”
“貴妃行事不當也不止這一兩年,偏這回皇上忽然發作起來,可見是趁着皇額娘閉門禮佛,才肯出手治一治貴妃的毛病,這是生怕皇額娘吃了貴妃啊。”
葡萄也笑起來:“論起體察皇上心意,滿宮裏誰比得過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