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處罰

喜塔臘女官與陳婉儀正在哀嘆柯姑姑的遭遇,一個穿着青灰色棉坎肩,凍得臉紅紅的小宮女跑過來:“柯大姑姑從萬歲爺處謝恩出來了。”

喜塔臘将案上一碟子炸白糖糕塞給她,摸摸她的頭:“凍壞了吧,坐在這兒吃吧。”

然後和陳女官兩個一并去送柯姑姑。

這一送不免納罕起來:柯姑姑雖然說不上高興,但整個人已然沒了那種被發配鐘粹宮的頹喪和痛不欲生,居然平平靜靜地走了,還給兩人留了幾句話。

方才柯姑姑謝恩的時候,皇上着實囑咐她照看貴妃來着。既如此,柯姑姑就明白過來,皇上不是厭了貴妃,撥個人監管她,而是真的要選個厲害的去幫着貴妃整治鐘粹宮。

見自己不是被掃地出門,而是被皇上委以任務,柯姑姑就振作了精神。

養心殿的女官們雖是宮女,卻也是家裏做官出身最好的那批,才得了這個差事,身上帶着女官品級,若是皇上不收用,過了二十五出宮嫁人,也有前途。所以跟養心殿的太監們利益不沖突,彼此照應着,消息也互通有無。

女官太監們彼此一透底兒,皆是明白了:貴妃娘娘仍舊屹立不倒。

燭光絲絲縷縷滲入帳子。

又到了該起床的時辰。

高靜姝躺着不想動:這種起的比雞早的日常請安實在折磨人。況且這兩日純妃都報了胸悶不适,不曾來請安,而旁人因她前日彪悍的表現,還以為貴妃是終于被放出來所以要找人撒火,都不敢來撞槍口,俱是退避三舍。

請安就變得無聊起來。

高靜姝迷迷糊糊差點又睡過去的時候,就聽見外面“噼裏啪啦”的聲音傳來。她睜開眼睛,離臘月還有三天呢,現在就放鞭是不是早了點。

簾子微微一動,紫藤的笑臉就出現在一條縫裏:“奴婢聽着娘娘醒了,方才已吩咐了早膳。”

高靜姝還不想起,躺着問道:“外頭放鞭炮嗎?”

紫藤臉色一僵,踟蹰道:“不是鞭炮聲,是,是柯姑姑在罰耳光。其實一個時辰前柯姑姑就開始發作人了,當時怕擾了娘娘清眠,就只是罰跪。想來剛剛奴婢出去傳話要膳,姑姑知道娘娘醒了,就把記下數的耳光給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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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沒聽到最後就已經起身,往窗邊走去。

因在寝間,家常也不穿花盆底,而是軟緞棉底的繡鞋,且尺寸放的略大些,一伸腳就能穿上。

高靜姝蹬上繡鞋時,紫藤已經給她披上了一件茜紅色十樣錦妝花遍地金通袖襖:“娘娘仔細凍着。”

窗外十數個宮女太監正跪成三排輪番被掌嘴。

柯姑姑手上戴着一對棕黑色的皮笊籬,揮舞的虎虎生威。

高靜姝從未見過挨打的人是這樣的表情:沒有反抗和憤怒,只有谄媚和惶恐,甚至還帶着一種讨好的笑容,腫着腮幫子含糊道:“姑姑歇歇,我們自己掌嘴。”

宮裏的皮笊籬做的精巧,抽在臉上極疼,卻不會抽破了面皮落下疤痕——宮女名義上都是皇上的人,不能毀了容貌。

況且柯姑姑在罰人方面是教授級別,程度控制的完美無暇。

根據紫藤的介紹,這些挨打的宮女都是今日輪休的,打完賞了藥下去,都不耽誤明天上差——明日還有一撥排着隊等着挨打的。

紫藤是服氣的:“娘娘,柯姑姑不是胡亂體罰宮女,而是條條都依着宮規和咱們宮的新規矩來。實在是這些人懶散慣了,還當原來一樣推诿拖延,放刁耍賴,又或是胡亂走動打架拌嘴,前兩日柯姑姑都沒動,只是冷眼看着。直到今日晨起,卻忽然變了臉,命人照着名冊挨個拖出來。”

說完紫藤呈上冊子。

這是高靜姝自己拟定的規矩,凡宮女的錯漏都記錄在冊,以後也有據可查。

雖然養心殿沒有這個規矩,但柯姑姑絲毫不打折扣的投入到了鐘粹宮的系統中,按着貴妃要求,将犯事的宮人都記錄在冊。

只是她有的字不會寫,就寫的很簡單,倒也一目了然。

高靜姝看着挨了打還要磕頭謝恩的宮人,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自己的處境。

這是個人命如紙的地方。

紫藤見她默然,倒是有些意外:“奴婢以為娘娘會開口替她們求情呢,畢竟娘娘菩薩心腸,一見人受苦就心裏難受。”

“我現在心裏也難受。”這話不假,高靜姝還不能瞬間進化到封建社會,看下人如牛馬,随意抽打而心無波瀾。

但是她不會違拗這個社會的運行法則,沖上去抓住柯姑姑道:啊你怎麽這麽冷漠這麽無情。

因為她是貴妃,她需要言行合矩、不會背叛的靠譜宮人。換句話說,她是社會制度的受利方。

人不能靠什麽保護,還去破壞什麽。既然決定端起碗吃飯,就不要幹放下碗罵娘的事兒。

個人有個人的命,就像她雖然不會被皮笊籬責打,但可能會失寵受苦,且注定了死于宮中。

她要是穿成了個小宮女,也會夾起尾巴做人,免得受到這一番掌嘴。

種什麽因得什麽果。

“菩薩心腸?”高靜姝搖了搖頭:“俗話說得好,佛渡有緣人,連佛祖都還只渡有緣人,何況是我。

她們犯了錯挨打我去求情,叫柯姑姑以後怎麽做事?又叫那些素來謹慎小心的宮人怎麽心服口服?有錯當罰有功當賞,以後宮裏就這樣行吧。只一點,若是有無故折磨責打小宮女小太監出氣的人,鐘粹宮不留。”

這話落在進門請安的柯姑姑耳朵裏,忍不住念了聲佛。

其實宮裏責罰宮女的法子很多,皮笊籬只是基本款。許多宮妃面上慈和,是從來不動笊籬和竹板子的,鬧騰的動靜大又傷不着人,都是樣子貨。

諸如板箸,提鈴,再或者針紮火鉗這些刑法,才是不動聲色的陰狠。

柯姑姑之所以一大早就大興責罰,故意罰皮笊籬讓人聽着看着,除了震懾一宮人,也是要稱一下這位貴妃的氣度。

要是這位主子不分青紅皂白,上來攔着她不許責罰,非要做個大善人,那她以後凡事都不必再交代,橫豎皇上讓她管好鐘粹宮,她自有別的法兒叫宮女太監聽她的話。

是聽她的話,而不是貴妃的話。

柯姑姑頂着禦賜的名頭,也自有手腕能收服滿宮裏人,可等她一走,她可不管貴妃宮裏日子能不能過下去。

可如今聽貴妃說出這兩句話來,心裏一松。

知道賞罰分明就好,大方向不錯的主子,自己總能伺候好的。

俱柯姑姑看,鐘粹宮雖是後宮出了名的亂窩,但這裏也有些靈巧的孩子,畢竟貴妃位高得寵,內務府也要送好宮人來。

只是那些心思正的出不了頭,倒是浮躁嘴甜的冒尖,許多人就有些心冷。

既然兢兢業業反不如偷奸耍滑的,那何苦累着自己呢?宮女太監都不讀書,可沒有什麽‘以德報怨’‘君子慎獨’的高尚情操,主子不公,下面人自有糊弄的辦法。

柯姑姑福身請安後,态度就比昨日和氣誠懇了些:“回禀娘娘,奴婢今兒先将罰作興起來。等來日挑兩個老實本分的,再請娘娘的金口賞一賞,也就立起了賞罰分明的規矩——再有,馬上就要進臘月,年關口上事情多着哩,也正好試試各人的脾性,給她們都安上合适的差事。”說着就露出了笑意:“這樣等翻過年去,新年新氣象,娘娘這裏就大不一樣了。”

柯姑姑是提前被乾隆打了預防針,皇上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吓得她以為貴妃多傻呢。

今天一看,這不還是蠻通情達理的嗎,真是意外之喜。

高靜姝不理解她的喜悅,只是有點敬畏的看着這個姑姑:前兩天一直板着臉,直到今天才露出第一個笑容,難道只有打了人才能高興嗎?真是個合适的掌刑官!

主仆兩個雖然意會錯了對方的意思,但彼此倒是客氣起來。

柯姑姑是皇上的人,鐘粹宮皆不敢怠慢,她到的第一日就有厚賞。現在她又頭一回大動幹戈,開始為鐘粹宮辦事,木槿也連忙遞上塞了五兩金子的大賞封。

柯姑姑在宮裏一輩子,無兒無女,等年老被放出去的時候,只有靠自己過活,故而将錢看的極重。

見貴妃手面大方,又放了一點心。

晚間,長春宮。

“純妃這兩日還胸悶不适?”皇上手裏拿了一卷書看着,閑閑問了皇後一句。

“是,只是夏院正說純妃的身孕月份大了,不宜用藥,歇着即可。”

皇上仍是閑散的口吻:“龍胎無礙就罷了。”

皇後點點頭,手上依舊飛針走線替皇上縫着一件夏日裏衣。

皇後出身滿洲大姓,女紅雖好卻也夠不上宮裏繡娘那般精通,況且她也沒精力天天做針線。于是她一年四季手裏閑着的時候,都在給皇上做夏日裏衣,取輕薄透氣的棉紗,只繡幾朵明黃色祥雲在袖口,旁的一應無花紋,穿着格外舒适。

也是他們夫妻的默契。

她邊給脖領子收邊,邊想着:皇上想來是惱了。聰明人最忌諱旁人在他跟前耍小聰明,純妃從前也是個安分守己的解語花,可大約是三阿哥漸漸立住了,她又懷胎的緣故,就有些急躁起來,總想着去推貴妃一把。

上回貴妃抗旨犯錯,她在旁邊架橋撥火,皇上當時固然更惱了貴妃,可事後想想,未必就喜歡她這種下舌頭的做法。

果然這回貴妃都明着怼哭了純妃,皇上還是只關心龍胎,絲毫不理會純妃的‘胸悶’。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皇後經常冷靜地旁觀後宮裏各色女子。

她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她是皇後,她比旁人更一步都錯不得。

皇上見她縫的認真,便道:“時辰也晚了,收了針線吧,仔細眼睛酸。”

皇後笑着命葡萄拿走了笸籮:“我想着這幾日趕完這件呢,等進了臘月,可就一日不得閑了。況且今年皇額娘閉門禮佛一整月,為皇上和大清祈福,很是受了辛苦,得辦個家宴給皇額娘接風才好。”

皇上點頭:“你想的很是周到,等臘月初一朕問問皇額娘的意思,若是她老人家精神頭好,就辦起來好好熱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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