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太後

純妃連着向皇後報了三天的‘胸悶’。

貴妃居然敢當着衆人逼她立誓,天子腳下,不,天子禁宮內簡直是沒有王法了。

純妃雖沒親自找皇上告狀,卻也堅信皇上肯定會知道長春宮請安的鬧劇,所以眼巴巴等着皇上給她個公道。

誰知等來等去,消息接二連三傳來:皇上親自去探望貴妃了;皇上從養心殿調了個姑姑去鐘粹宮,還親自替貴妃又發落了幾個宮女;今日皇上留宿皇後的長春宮,帝後二人還各賞了一道菜給貴妃。

純妃格外氣苦,這回是真的胸悶起來。

在宮中抱着肚子對貼身宮女水清抱怨:“皇上好生偏心,打從潛邸起,皇後和貴妃就像他兩只眼珠子似的。可如今我懷着龍子,皇上竟還由着貴妃欺負我。皇後也只會在皇上跟前做賢良的樣子!”

急的水清想要捂她的嘴:“我的好娘娘,可不能抱怨萬歲爺!您只管好好将腹中孩兒養下來。太醫都說了多半是個阿哥,到時候宮裏可就只有您養着兩個阿哥,好日子在後頭呢!”

純妃實在傷心,自暴自棄道:“我的阿哥有什麽用,你可見皇上多看顧三阿哥了?還不是跟其餘皇子一樣養在阿哥所!當年皇後娘娘的二阿哥未夭折的時候,皇上眼裏何曾有別的兒子?便是二阿哥沒了,皇上也是忙着追封他為端慧太子,也并不多看顧旁的活着的兒子——本宮明白,皇上心心念念就想要個嫡子!”

純妃還是想錯了,心心念念想要嫡子的可不止皇上,還有太後。

乾隆八年十二月初一,太後終于肯從小佛堂裏走出來了。

皇後一早就帶着六宮嫔妃前來請安,然而太後只是笑受了,就擺出疲乏之态送客。除了跟皇後說了兩句話外,跟旁人一句話都沒說。高靜姝白提心吊膽一早上,随着大部隊來,又随着大部隊告退。

倒是晌午後乾隆又特意往太後處走了一趟。

“皇帝早上來請過安,這會子卻又跑來看哀家,也不趁着空歇歇。”正是親生母子才說得出這樣埋怨親近的話來。

太後雖嗔着皇上一日兩次的過來,但還是一改面對後宮諸人的疲乏,臉上綻出喜悅滿足的笑容,親口張羅人安排什麽茶點給皇上。

皇上端詳太後片刻後,不由心疼道:“皇額娘清減了,您也忒自苦了些,竟結結實實吃了一個月的素齋。十一月初八還是您的壽辰呢,兒子孝敬了一桌壽宴,您竟也一口肉不曾用。”

太後這回禮佛是下了苦心的,素齋也不是各種高湯烹饪,掩人耳目的素。而是純粹決絕地啃了一個月的菜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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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心疼也是貨真價實。

太後手裏捏着一串楠木手串,其中三十二顆是浮雕羅漢的迦楠木珠子,每隔八顆又間隔一紅珊瑚佛頭,尾端串有米珠及團壽伽楠雙墜角。共三十六粒珠子都磨得光澤瑩潤,可見是太後常戴在手上的愛物。

她形成了習慣,說話也要撚着珠子:“為了大清的國祚,為了皇帝的嫡子,哀家吃什麽苦都不要緊。”

皇上的眉間也見了沉郁。

是啊,如今他登基九年,帝位已穩,洞悉情弊,吏遂不敢舞弊;四海亦是逐漸升平,三平廣西、貴州、湖南的苗亂,在西北又壓住準噶爾只敢前來議和;而後宮中,太後身子康健,逐漸也多有兒啼聲。

舉目四望,唯有嫡子之事為他最傷心之處。

他與皇後是有過一個嫡子的,二阿哥永琏出生于潛邸,聰穎殊異。哪怕他依着先帝爺的旨意,不能明着冊立太子,要将旨意放在正大光明匾後,可滿朝文武心裏都有數,二阿哥就是無冕太子。

可這樣的好孩子,都養到了九歲,卻因一場風寒死在了乾隆三年。

不止皇後悲痛欲絕肝腸寸斷,皇上也傷痛過甚,直接以“端慧太子”之名讓愛子下葬。

那金棺裏葬着的是他九年心血傾注出來的大清繼承人!

況且他不僅僅是一個失去愛子的父親,還是一個失去嫡子的皇上。

乾隆三年他的嫡子剛死,乾隆四年,當年的廢太子理密親王胤礽之子弘皙就謀反了。還不是鑽這個皇帝無嫡子,國本不牢的空子,恨得皇上咬牙切齒,從此後對宗親管理格外嚴苛。

于國于家,他都太需要一個嫡子。

可皇後,已經十四年沒有再次有孕的好消息了。

太後見皇上沉郁傷感,也想起那個身份貴重承歡膝下的寶貝孫子,忍不住潸然落淚:要是永琏還活着,算年紀如今也該準備着挑福晉了,過兩年自己就能報上嫡嫡親的重孫子,那真是死而無憾。

皇上的聲音帶了一點嘶啞:“皇額娘,大清開國來,從未有過嫡子繼位,兒子,兒子……”

他能有嗎?他能有超越祖宗的福分嗎?乾隆一直不敢深想,是不是因他有此執念卻無此福分,永琏才會忽然夭折。

“會有的!”太後将佛珠捏的緊緊的,語氣堅毅:“我兒是有福之人,大清自開國來,每一任帝位更疊都驚心動魄,唯有皇帝你,是聖祖皇帝愛孫,先帝爺愛子,順順當當二十五歲繼位,我兒必是有大福圓滿之人。”

皇上忽然想起年幼時候,額娘還是不得寵的鈕祜祿格格,皇阿瑪那樣威嚴。

他倚在額娘膝下:“阿瑪又罵了我,額娘,阿瑪是不是不疼我?是不是更看重三哥?”

那時候額娘也是用這樣堅定的語氣告訴他:“我的弘歷是最好的孩子,你阿瑪是對你寄予厚望。”

這樣堅定的語氣,支撐他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時光。

皇上眼眶微潮,母子倆四目相對,俱是無言感慨。

在乾隆眼裏,太後是他最好的額娘,但在高靜姝眼裏,太後是最大的boss,皇上都得排第二名,畢竟皇上寵愛貴妃。

在貴妃的記憶裏,太後并不喜歡她——當然這也不是什麽意外的事情。

太後喜歡的妃子是能生又本分的,貴妃兩頭不占。還好貴妃對皇上一往情深,所以對太後也當成最親的長輩來侍奉,哪怕太後給她臉色看,她也只會躲在被子裏痛哭一場,從不敢對着幹,所以倒沒有得罪狠過她老人家。

木槿看着娘娘已經換到了第七件大氅,花紋越來越少,連忙喊停:“娘娘,再要更素的就是宮裏有白事用的大氅了,這可剛進了臘月,太後歡歡喜喜地應了皇上皇後的邀,出席後宮小宴,正是要看團圓喜慶的時候,您可不能打扮的素淨,招太後娘娘的眼。”

高靜姝惆悵:“我知道,可我實在不敢穿的花團錦簇。”

這會子她恨不得跟平答應換個位置,貴妃座位實在太靠前了。

況且也不知誰定的規矩,貴妃可穿金黃色,其實在燈燭下,金黃可比皇後的明黃亮多了!

好在是家宴,也不必非穿貴妃正式的金黃色吉服。

最後高靜姝只好挑了件煙霭紫鍛織百花飛蝶袷袍,一串蜜蠟十八子手串壓襟。頭上也沒帶能插滿頭珠玉的钿子,只梳了個兩把頭,簪了玉環同心七寶釵,垂下來兩串細細的米珠。

太後有興致,皇上自然捧場,親帶了兩大盤擺成“福”“壽”花樣的花糕來獻給太後。

席中,人人自然要感慕奉承太後侍奉佛祖的誠心,但同時又要注意不能過火,畢竟清宮中有些忌諱‘出家’這兩個字。

太後笑呵呵受了衆人的捧,又對着皇後格外慈愛道:“哀家清齋禮佛一月,日日都要誦經不下四個時辰,在佛前供的兩串佛珠,兩床百子千孫帳,今日功德算是圓滿,便給皇帝和皇後一人一份。”

衆妃又酸又羨慕,高靜姝看到,聽了這話後至少有五個人拿了塊點心默默啃。

大約心裏酸苦,就得吃點甜的。

尤其是純妃,她肚子裏現就揣着一個呢,估計年前就要臨盆。可太後只将這盼望子孫昌盛的帳子給皇後。

見太後寧願期盼等候肚子空空的皇後,也不肯賞給馬上要生産的自己。純妃只覺得怄的胃疼:怎麽,難道只有皇後生下的孩子才是金貴的龍種?她懷的是個論斤賣的大白菜不成?

衆妃嫔都酸妒,唯有高靜姝看着皇後完滿無缺的含笑謝恩,總覺得少點什麽。

直到對上皇後的目光,她才發現,皇後雖然在笑,但眼睛裏很平淡。

她并不開心。

高靜姝瞬間明白過來:皇後失去愛子,沒有人比她更盼着一個兒子。可太後這樣的恩賜未嘗不是絕大的壓力——婆婆都吃齋跪佛一個月了,你還生不出兒子嗎?

一個皇後,沒有嫡子,對得起家對得起國嗎?

她忽然覺得皇後很可憐。

這樣想着,不免有些發呆。直到對上皇後的目光,高靜姝才一驚,又低下頭認真看面前的菜。

皇後莞爾一笑。

太後原本就眯着眼笑看皇後,此時順着皇後的目光看到了貴妃,就道:“聽聞貴妃病了一回?”

高靜姝驟然被大boss點名,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連忙恭敬起身回話。

太後雖人在佛堂裏,但耳朵卻不會全都被佛音灌滿,對後宮諸事還是了如指掌。

今日即是圓滿家宴,又知皇上已然寬宥貴妃,恩寵如常,太後也就不打算翻舊賬訓斥貴妃,只是賞了兩根參,兩盒子年份久的黃芪,叫貴妃“好好平氣養身”。

這賞賜就是敲打,高靜姝乖乖收了,又再次奉獻膝蓋謝恩。

太後這才順着位份又一路問下去,純妃的龍胎自然是她關懷的重點,只是孩子未出世,太後就并沒有賞,生怕太隆重折了福氣。倒是賞了純妃的三阿哥,嘉妃的四阿哥,愉嫔的五阿哥各一套文房四寶。

又對沉默恭敬的愉嫔笑了笑:“永琪也四歲了,等明年就該開蒙了。”

高靜姝掐指一算,覺得清代的皇子真是辛苦:宮裏向來說的是虛歲,其實永琪也才三周歲,明年四歲就開蒙認字,淩晨四點就要爬起來讀書,也太苦了。

但五阿哥的生母愉嫔看上去倒是喜出望外,連忙謝恩。

因太後出關,又進了臘月,各宮忙着過年的事兒,所以這幾日都格外風平浪靜。

臘月初五這一日,天氣難得晴好,高靜姝就坐到了西暖閣窗邊看雲。

金鐘铛铛铛打過了十一下,木槿端着一盞沖好的藕粉,才到正屋廊下,就見李玉從影壁後面繞出來。

“皇上請貴妃娘娘往養心殿去。”

高靜姝惋惜地看了一眼撒着桂花蓮子的藕粉,換過一身月白色如意襟錦袍,戴了一對紅玉髓的琢花連理镯,這才乘了暖轎往養心殿去。

她戴這對镯子,原是為了應年節下的景兒,誰知戴了也是白戴,一到就得脫下一對兒镯兒給皇上磨墨。

“皇上将臣妾叫來,就是為了磨墨?”高靜姝按着貴妃記憶裏,磨好了就把墨錠取出來用細棉布将水擦幹,免得浸水的墨錠放久了發酥掉下墨粒來,這一方好墨就要毀了。

她立在一旁看皇上一張張寫福字,每寫好一張兒,就有侍奉的太監小心地拿走這一張大紅灑金紙。

于是高靜姝就百無聊賴起來。

皇上一笑:“多少人想伺候朕的禦筆還不得呢,偏你敢跟朕抱怨累。”頓了頓又道:“何況這裏頭也有賜給你阿瑪的字,難道你不該出些力?”

高靜姝這才想起,臘月皇上親自開筆寫“福”字,分賜王公大臣乃是年俗。

凡臣子家,能收到禦筆的“福”字就是莫大的恩寵。因宗親勳貴文臣武将無數,皇上也不可能站在這兒當印刷機寫足福字,因此往往他只親筆寫就幾十張,剩下的就由軍機處大臣們代筆了。

自然,代筆的福字,就少些臉面光輝。

皇上此言,便是要賞高貴妃之父高斌一張禦筆親書,高靜姝就福身謝恩。

因來養心殿的路上,聽李玉提起,皇後已然先一步奉召往養心殿去,可自打她進門,并未見到皇後,只給皇上請過安就被安排了研墨。

此時不免問道:“皇上,皇後娘娘如何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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