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族 (1)
高靜姝在養心殿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她夢見了實驗室, 夢見了養的兩籠小黃雞。
為了培養這些雞變成近視模型,高靜姝給每只雞都貼上了一對兩千度的老花鏡片。突然失去視力,雞仔們開始叽叽喳喳地撞籠子,用尖細的爪子去扒眼鏡上貼着的鏡片。
高靜姝眼見雞們要造反, 不由着急起來, 拍打着雞籠道:“不要, 不要。”
然後就把自己急醒了。
一睜眼,眼前已是燈燭明亮。皇上正含笑捉了她的手:“好大膽, 還敢拍打朕。”高靜姝從迷蒙中清醒過來, 忍不住哭了:比起在後宮侍奉皇上,她好想回去看守雞籠啊!
皇上見貴妃哭了,傾身問道:“怎麽哭了起來?可見是累着了。”他伸手抹了兩顆淚珠:“好了,不哭了。以後你說不要, 就不要了,省的睡夢裏也不安生。”雖這樣說,嘴角卻還是帶笑, 顯得愉悅極了。
所有男人大約都很喜歡‘累着’自己的女人。
高靜姝被皇上驟然開車的車輪子壓到臉上,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養心殿晨起的燈燭格外柔和, 映在穿着明黃色寝衣,腰間系着四神紋玉帶扣的皇上身上,光華琳然。他整個人就如同他審美中的瓷器一樣,有一種天家尊貴通脫華美的氣度。
高靜姝在心裏安慰自己:不虧,以皇上的長相和技術, 要是放到現代明碼标價出售起來, 估計也值大幾千。
皇上哪裏知道貴妃把他想成了職業賣身人,只見她眼眸含淚,眼角嫣紅, 就低頭親了親。
“皇上,時辰到了。”李玉戰戰兢兢在外頭叫起。
高靜姝心道,皇上也夠辛苦的,每天雷打不動的四點起。
見皇上沒有攆人,李玉就帶着一溜兒十個排隊捧着金盆栉巾等物的宮人進來肅立候着。
高靜姝仍覺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暈眩,慢了半拍才準備起身——妃嫔也該一同起身伺候皇上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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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見貴妃半撐起身子,青絲掩映下,海棠紅的寝衣襯的膚色柔白如玉,就按了她肩頭溫聲道:“你不必起,等再歇歇,叫李玉傳暖轎将你送回去。”
李玉忙答應着。
皇上正穿戴着,見柯姑姑已經低眉順眼站在簾子旁候着,便點頭道:“一會兒好生伺候貴妃回去。”
柯姑姑蹲身道:“奴婢遵旨。”又大着膽子開口:“貴妃娘娘昨兒還命奴婢帶來一個親手繡的荷包,色正喜慶,正适合年下佩戴,說是今兒伺候皇上穿衣時親手給您帶上。”她略一猶豫:“可娘娘想來是累的狠了起不來身,奴婢這差事……”
皇上輕笑起來:“她既說了親手系上,便等下回就是。”
柯姑姑大喜:這是年前還要翻貴妃牌子的意思啊。
果然自己這兩句話,皇上愛聽。
高靜姝絲毫不知道柯姑姑替她預定了下一回侍寝,而是轉身繼續昏睡了一會兒。大約是不踏實的緣故,半個時辰後也就醒了。
一睜眼就看到柯姑姑一張老臉,吓了一機靈。
主要是柯姑姑生的嚴厲,此時笑的跟朵花似的反而更吓人了,像是強做慈愛的狼外婆。
柯姑姑麻利地挽起明黃色百子千孫帳,與宮女們一起服侍貴妃起身,又按着舊例給養心殿宮女發了一圈妃嫔侍寝後的荷包,這才伺候着貴妃回了鐘粹宮。
一進暖閣,高靜姝為了及時止住又要替主子落淚的紫藤,連忙拿出一個好消息來跟她分享:“皇上說今日阿瑪要進宮謝恩,特許了額娘和妹妹也入後宮探望我。”
誰知紫藤眼淚來的更洶湧了:“是了是了,娘娘病了那麽一遭,怎麽能不見見太太和二小姐。”
高靜姝:……罷了,能哭是福,喜悅的眼淚哭就哭吧。
誰知剛用了早膳,皇後娘娘那就傳來消息,高家遞牌子入宮的竟只有一位二小姐。
青杏說話利落的很,一點也不繞彎子:“回貴妃娘娘,宮外來報,高夫人昨夜偶感風寒有些起不來身,因怕娘娘擔憂損了貴體,才特命二小姐獨自進宮開解娘娘。”
果然見貴妃焦急:“額娘病了?可要不要緊。”然後又懊惱道:“是了,我怎麽問你呢。你肯定也不知,只好等妹妹入宮了。”
紫藤忙拿了上等的封,親自送了青杏出去。
高靜姝摸了摸跳動加快的心口。
到底是骨肉血緣,自己用了這個身子,哪裏能不在意她的親人,這心裏不自覺就沉重起來。
高氏一族裏,高斌這一枝兒發家晚,是正兒八經自己搏出來的,因而高斌對同甘共苦的妻子十分敬重,後宅也很清淨,僅有的兩兒兩女都是嫡出。
如今高斌剛年過五旬,雖有侍妾伺候着,但也沒再添庶出的兒女。
高夫人兒女雙全,因其餘兩兒一女都在眼前守着,于是對貴妃這個在宮裏長年累月難見的長女更為挂念,若非真是病的起不來,斷不會錯過這個進宮見女兒的機會。
所以高靜姝止不住的擔憂起來。
“木槿,你去長春宮外悄悄候一候,将靜容接過來吧。”
高家二小姐高靜容今年才十二歲,第一次不跟着母親入宮,自然要格外小心些,越是年輕姑娘家,在宮裏行走越要謹慎才好。
不過貴妃想到的,皇後自然也想得到,長春宮甚至派了一個姑姑四個宮女一齊護送高二小姐往鐘粹宮去。
木槿反而是晚一步回來的:皇後娘娘這樣的陣仗護持,鐘粹宮的人再跑去迎接倒不好了,于是她全當路過,特意去內務府領了半斤貴妃提過的什麽英吉利西洋茶葉來。
等她回鐘粹宮的時候,聽說二小姐已經在娘娘跟前坐着說話了。
門外守着的臘梅見她回來,忙道:“姐姐快進去吧,方才二小姐還尋姐姐呢。”
木槿心一緊。
她是高家特意挑出來,通過內務府運作進宮負責看顧貴妃的,二小姐點名要見她……旁人或許拿二小姐當個小孩子,她卻絕不會這樣想。
木槿加快了腳步進門,正巧高靜姝剛問完母親的身子。
只聽二小姐的聲音輕緩道:“姐姐放心吧。”又一眼看見木槿進來,微微颔首,木槿就立刻掩了門,一時屋裏伺候的人就只剩下她與紫藤兩個。
高靜容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只是更加輕緩,似乎低喃耳語:“姐姐,額娘身子好得很,是有個要緊的消息要傳給姐姐,卻又不好讓外人知道姐姐得了這個消息,所以才裝病沒進來。”
木槿心道:果然。
誰能想到,作為額娘的高夫人,都只是掩人耳目的擋箭牌,真正作為高斌的使者,讓他能在宮外遠程遙控自己這位雖然得寵位高卻不太上道的貴妃女兒的,其實是這個不足十二歲的小姑娘。
一個小姑娘獨自進宮,旁人根本不想她能傳什麽要緊的話。
這樣的情形,從四年前就開始了,連高夫人都甘心退居二線。
那時候,二小姐才八歲而已。
高靜姝看着眼前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她生的不似貴妃這般絕色驚人,只是白皙秀麗而已,但一雙眼睛,卻是既清且亮,此時沉靜的如同不見底的湖水。
木槿的家人都在高家,往年在順貞門相見時,就聽家裏人說起:老爺深憾二小姐不是個兒子,甚至說出她若為子,高家百年世家可期這樣的話來。二小姐在老爺跟前比大爺二爺還得臉呢,也常去書房給老爺磨墨,竟全當了兒子教養。
見這位二小姐此次這麽鄭重,木槿覺得自己心都揪起來了。
其實貴妃緊張木槿是不怕的——貴妃娘娘往往緊張不到正事上,可這位二小姐就不同了,讓她這般在意的事兒,肯定不是件小事。
果然高靜容握住貴妃的手,慢慢道:“姐姐,高家要再送一女入宮。”
紫藤和木槿都遽然而驚。
高靜容握着姐姐的手加了兩分力氣,她是知道長姐對皇上的癡心的,宮裏旁的妃嫔存在是沒法子,可高家再送人進宮,那真是往她心上插刀子。她早已想好了勸說的話語,只是姐姐未必肯聽進去,所以她不由也緊張起來。
果然,貴妃立刻搖頭:“不,不行!”
高靜容接下來的話還沒出口,就聽見長姐道:“容兒,你萬不要進宮來做嫔妃!做妾且不說,只說我已在宮裏做了貴妃,同一家子入宮,皇上必不會再給你主位,那你難道要從答應貴人做起,見人就磕頭?這不行!”高靜姝見妹妹有點怔,便點頭道:“是了,你如何做的主,你放心,我來跟阿瑪說……”
高靜容的話就全部卡在了嗓子裏。
“姐姐,姐姐。”此刻她眼裏的笑意如同漫天星子映入水中:“姐姐別急,不是我。我明年還不夠大選的年紀呢。”
見貴妃戛然而止,靜容只覺得心底暖融融甜絲絲的。
她出生的時候姐姐都做了寶親王側福晉了,這麽多年她知道姐姐疼她,可她一直以為,不管是自己還是兄長弟弟,甚至是高家滿門的人與榮耀,在姐姐心裏都不如皇上重要。
誰知道,姐姐今日的激烈反抗,卻不是為了皇上納新人,全然是為了自己。
原來在姐姐心裏,還是親人最重要。
高靜容本端正坐在貴妃跟前的繡墩上,此時就彎腰伏在貴妃膝上,安慰道:“姐姐別怕,阿瑪額娘心疼咱們,不會将我送進宮來。”
高靜姝是細想了想,才從貴妃的記憶裏,扒拉出她忘得差不離的親戚:“不是咱們家?那是大伯家還是兩位叔叔家?”
高家分家分的很早,所以高氏幾兄弟關系并不怎麽近,高靜姝對這些隔房的叔伯就記憶更淡了,以至于方才根本沒往這方面琢磨。
高靜容仍舊是伏在姐姐膝頭,方才露出的是做妹妹的甜柔依戀,現在說起正事來,才十二歲的少女竟有一股子冷漠無情的意味:“是三叔家的女兒。三叔家嫡庶女兒加起來足有十四五個,明年大選适齡的就有五個。三叔家背着阿瑪,走了太後娘家鈕祜祿府的路子,定準了要送一個女兒進宮。”
聽妹妹的語氣,對這三叔家意見可不小,偏高靜姝不明白舊事,只先記在心裏準備一會兒問問木槿。
高靜容繼續道:“姐姐別惱,這事兒阿瑪已然得了信兒。因怕姐姐在宮裏沒個防備,一時聽旁人說了,鬧出來反叫人捏住錯。所以讓我來告訴姐姐一聲,你只當不知道罷了,外頭的事兒都有阿瑪呢。”
高靜姝見妹妹睫毛長如蝶翼,略顯單薄的脊背伏在自己膝上,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呢,卻字字句句都是為了長姐考量,這樣小就要擔起一部分家族責任,不由愛憐理了理高靜容的鬓角:“好。”
宮裏宮外都知道,高斌大人是皇上心腹重臣,剛回京就入軍機處,做大學士不說,今年更是連正月的重華宮茶宴都榜上有名,他的兄長高麟還早兩年就做了大學士,然而還是兩年的茶宴都不曾得到一張入場券。
旁人多少要嘀咕,還是有得寵的女兒好啊。
此時在木槿的科普下,高靜姝也搞明白了高氏一族的龃龉。
高家在京城原是個不上不下的人家,高靜姝的祖父做到過從三品的官兒,在京城雖不算位高,但也不小。
可無奈高斌是庶出,他的生母雖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擺了酒開臉做姨娘,但到底不是正室。
偏巧他上頭大哥,下頭三弟四弟都是嫡出,于是夾在其中的高斌,打小就明白要自己掙出路。
尤其是高老太爺老太太都去的早,那時他才二十來歲,生母也病逝後,家裏就越發沒有他站的地兒,也沒他牽挂的人。
高斌就是那時候,選定了潛龍,開始接近彼時還是貝勒的雍正爺。
彼時康熙爺選定的太子雖還在,但朝裏已初現九龍奪嫡的亂象。高家原不敢摻和天家事,誰料一個庶子倒是巴巴湊過去。高斌的大哥高麟就做主分了家,意思是你要死自己去死,可別拖累一家子。
于是高斌二十六歲獨立門戶,從給先帝爺跑腿采買做起,一路從雍正帝手裏做到了兩淮鹽運使兼江寧織造這樣的心腹要緊官職,當真是自己一步步殺出來的。
按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如康熙爺年間的曹家,當時在江南何等赫赫揚揚,換了雍正爺就也倒臺拉倒。
但高斌站隊方面實在太靈,運氣又好,早早跟四阿哥弘歷搭上線不說,女兒又嫁給了他,于是帝王更疊,他不但沒跌倒,還更進一步,得了擡旗之榮,做了江南總督,一做就是七八年。
直到乾隆八年春才調回京城,直入軍機處做了大學士。
木槿說起來也有些不平:“奴婢說句僭越的,大房老爺雖也是大學士,但到底是高家幾代的姻親一起幫襯着出來的。咱們老爺從前卻是無人問津,分出來時也受了許多委屈。可擡旗的時候,倒是一家子跟着就上來了。”
舊恨從九年前就埋下了。
高家當年幾乎是将高斌一支掃地出門,但後來卻又沾了高斌父女的光,高氏一族都跟着擡了旗。
這也罷了,官場原要守望相助,高斌也不是一味争意氣的人。就看在大哥高麟官位頗高的份上,他原本也準備前嫌盡棄攜手共進一下,免得勢單力薄。
誰料高家三房,高靜姝不學無術的三叔跳出來就高斌之母葬入祖墳的位置叽叽歪歪,覺得妾室不配那樣好的穴。
高麟也默默支持,站了自己親弟弟這邊:覺得高斌本就跟家族關系淡薄,這幾年勢大難免獨斷不服管教,凡事不肯為族裏犧牲讓步,很該壓壓他的銳氣。
這可就捅了高斌的逆鱗。
又讓牛産奶,又不給牛吃草,這是當他是二百五嗎?
高斌混到今天,靠的可不是聖母上身,感動了先帝爺。
他當場翻臉,撸起袖子開始修理高氏一族人。
乾隆元年,高斌一頭求了皇上給自己母親賞了個四品诰命,一頭又狂踩這群吸血的親戚,直接回皇上:高氏蒙此聖恩殊榮,實在不安,他代表全族人表示,如無實缺,無功無勞于國,便不領旗人俸祿。
大清對旗人一貫是當寶貝的,分鐵杆莊稼,每年都有銀子可領。而且不是一家子領一份,是一個人頭領一份,所以旗人盡管可以生生生,國家負責養。
如今高家擡旗,本也有這份旗人銀糧的。
可高斌大義淩然推了,這一上書,自己得了為國獻身的名兒,卻将三房四房不學無術的親戚們坑了個底兒掉。
除了他的嫡兄高麟養兒子争氣,家裏有兩三個實缺外,三房四房可都是閑散人等,況且越是不成器還越是愛生,拖家帶口一堆人就等着吃國家糧食呢,結果被高斌一巴掌全抽了回去回家吃自己。
高麟雖受的影響不大,但三房四房是他嫡親弟弟,自然對高斌意見也極大:都是一家人,何苦不關起門來商量,鬧到禦前去沒臉!
也是做慣了嫡兄,對高斌這個庶弟,還是天然有點瞧不起。覺得自己是高氏一族族長,該說什麽是什麽。你有意見,大可以來商量——其實一開始提出高斌生母入祖墳之事,也不是一口否決,只是想敲打下高斌,讓他對家族低頭,給他這個族長兼嫡兄臉面。
高斌心裏卻決然不這樣想:沾我女兒的光擡旗,還想欺負我親娘,還敢提要臉二字!做夢去吧,臉都給你抽飛。
他動手就做的很絕。
因着有貴妃在宮裏,高斌跟鑲黃旗都統的關系極好。
都統,正是負責管着一旗旗人的人口、生計、錢糧。
高斌做江南總督八年,遠隔千裏,愣是每年堅持不懈寫信給這位都統,重複高家為國盡忠之意,堅決不領旗人俸祿之心。
于是這些年下來,高家三房四房愣是沒薅到國家的一根羊毛。
明明被擡了在旗,卻沒有在旗的待遇,自然沒人瞧得起這兩房,日子過得可謂又寥落又憋屈,若沒有高麟在前面撐着,兩房早就被高斌擠兌到下水道去住了。
這仇也就累年加深。
起碼每逢過年,三房四房見左鄰右舍旗人領到的過年銀子,自己兩手空空,就都會在家裏關門痛罵高斌。
于是高家雖是一門兩學士,但卻并不對付,論起關系來還不如普通同僚。
以上是家族舊怨。
高靜姝聽完後心道:看來以後又要添新仇了。
“這樣的事兒必不是一兩天能安排的,想必從老爺回京後,越發得皇上重用,他們就坐不住了。還是親戚呢,專會扯咱們府上的後腿。”木槿輕聲道:“太後母家鈕祜祿氏男兒平庸,女兒家也無甚能送進宮的人品,想來三房老爺就是鑽這個空子。”
還有半句話她沒說,也是太後一貫不喜歡娘娘的原因。
只是貴妃位高,皇上喜歡,太後不願意跟兒子對着幹,一般不當面為難。但是高家自己亂起來送人進來,跟貴妃抗上,太後也絕不會阻攔。
高靜姝點頭:“既然阿瑪在外頭會處置這件事,咱們就別管了。”
木槿忙道:“正是,二小姐也說了,不過是為了娘娘有個防備,若有人驟然提起此事,可別落入旁人彀中,叫人挑着再惹惱了皇上。橫豎有老爺。”
勸她千萬別沖動,鈴蘭的事情還熱乎着呢。哪怕已然了結了,臘月裏許多宗親進宮請安,還偶爾拿話刺貴妃呢。這會子可不能再輕舉妄動。
高靜姝聽懂了:高斌并不指望貴妃有解決麻煩的能力,提前将消息告知,是要她老老實實呆着,別給他老人家制造新的麻煩。
因有這樣的事兒,高靜姝興致就不很高,連下午來尋她玩的和敬公主都看出來了。
和敬公主拿了自己新得的刻了名字的玉章給貴妃瞧:和敬是她的封號,她滿語名字是瑚圖玲阿,是有福之人的意思。
有了封號後,宮裏便都稱呼封號,叫這個名字的人也少了。她的章倒是特意用了滿語名。
高靜姝贊了一句精致。
見貴妃有些低落,和敬公主就收了自己印章笑道:“貴娘娘,父皇說了,今年元宵節還去圓明園山高水長那裏賞煙花。我聽舅舅說,今年有許多新花樣的煙火呢。”
能當得起和敬公主一聲舅舅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傅恒。乾隆五年進宮做藍翎侍衛,乾隆七年就坐上了領頭禦前侍衛,今年更是任了總管內務府大臣——他的升官之途如同坐了火箭一般。
他是富察皇後親弟,皇上這些年拿他也跟弟弟一樣待,常派給他一些護送富察氏命婦亦或是送賞等差事,就是許他去拜見皇後。
高靜姝還記得,今年重華宮茶宴,十八個位置的最後一個,就是傅恒的。
雖然排序最靠後,但算算傅恒的年紀,今年才二十三歲,就混進了權利中心最高層,真是駭人聽聞。
和敬公主跟這個舅舅也熟悉的很。
高靜姝看得出來,和敬公主發現了她的低落,所以連着起了兩個話頭跟她聊天。于是自己也就不再悶着,認真跟她探讨起煙火宮燈來。
一時臘梅端上四甜四鹹的點心攢盒。
不說在鐘粹宮,和敬公主在壽康宮和養心殿都是自在人,想吃就吃從不畏縮矯情。
此時她說餓了,就低頭去挑點心,看了一圈不由笑道:“怎麽都是放了奶的點心?皇額娘宮裏就算喜歡用牛乳做點心的,都不像貴娘娘這兒,全都是。”
高靜姝心道:補充點蛋白對身體好。
然後拿起一盅炖的紅豆雙皮奶道:“這個可沒有奶腥味,是兩廣送來的大廚的看家本事。”
吃完點心,和敬公主也就告辭了。
木槿是樂見貴妃與皇後一系好的,于是見縫插針道:“想來是皇後娘娘怕您為夫人的身子憂心,特意讓和敬公主來跟主兒說話排解。”
高靜姝點頭:“嗯,娘娘是很體貼的人。”
木槿見她心情好了,又抓緊時間勸道:“娘娘,外頭高家之事先放到一邊,倒是純妃娘娘那頭要緊些。”
高靜姝奇道:“她還在宮裏坐月子呢,最近沒時間找我麻煩。”
木槿道:“正是這月子才是麻煩。皇上若有立貴妃之心,純妃娘娘膝下兩子,只怕就要進位貴妃。”
她頓了頓:“雖說內務府現在也沒接到制作貴妃吉服并金冊金寶的消息,可皇上的性情,一貫是喜歡大年節下先口頭晉封,圖個喜慶。”
這都小年了,還有幾天就是除夕。
“若是皇上有了恩旨,娘娘斷不能在年節下露出什麽不滿來,太後年紀漸老,最重大日子裏的吉利,您萬不能得罪她老人家。”
見主子乖乖答了好,木槿欣慰的如同一個老母親。
其實高靜姝一點兒也不在意有人今年就封貴妃。在已發生的歷史上,純妃可是在高貴妃挂掉前才跟娴妃一起封了貴妃,要是這個時空能有改變,高靜姝反而會安心些。
與此同時壽康宮中,太後與皇上也談論起冊立貴妃之事。
眼見過了小年,宮人便忙着擺蘋果、青果、蓮子。蘋果,取其平安意;青果,取其長青意,蓮子更是有多子的意頭,太後可是很講究這些彩頭,每年都親自看着宮女挑果子。
作為大孝子的乾隆,親娘的事情他往往做出事必躬親的态度來,于是親自動用龍爪擺了最上端的蘋果和青果。
孟姑姑在旁邊老淚盈眶:“皇上每年都記着給太後擺吉祥果,娘娘嘴裏不說,每回卻都特意将這兩個果子留着不肯賞人。”
太後笑紋深深,罵道:“這老貨,在皇上跟前也這麽嘴碎。”
孟姑姑挨了罵,心裏卻喜滋滋的。
皇上也十分感動,許下每年必來的承諾,母子倆就進入了更加其樂融融母慈子孝的氛圍。
趁着親娘高興,皇上開始婉轉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打從前幾年起,皇額娘就提過再立一位貴妃之事,半年前巡行盛京,皇額娘再次提起,兒子也就将貴妃禮制完善了一二,只是立貴妃畢竟是後宮大事……”
太後眼明心亮,又是親娘,對自己兒子的心思明白得透透的,看來貴妃複寵的很徹底啊。
太後慈眉善目地接過話來:“皇帝,你要是問哀家的主意,哀家倒是覺得再拖一拖為好,貴妃位貴重,不要輕許。”
皇上一怔,等等,半年前,太後還不是這麽說的啊。
要不然他也不會這麽急着完善貴妃禮制。
太後笑得和氣:“這其一,自然是貴妃位少而貴,如今的三妃,都是潛邸出來的資歷深遠,雖說純妃子嗣多,但到底是漢軍旗,若兩位貴妃都是漢姓,叫滿洲老姓的族裏怎麽想呢。再者,娴妃還是先帝爺親賜給你的側福晉,難道叫潛邸的格格一個兩個都越過她去?高氏是有個好阿瑪,純妃母家卻也無甚人才。”
皇上在心裏嘀咕:三妃這樣的格局也不是一兩年了,皇額娘怎麽今兒拿這個說話。只是見太後有未盡之意,他也就不打斷,靜聽下去。
果然太後臉上除了慈和,另外亮起一種光輝,她語氣甚至都激動了幾分:“其二卻是最要緊的,哀家昨夜夢見先帝爺了。”
聽到自己崩逝的父皇,皇上肅然起身:“可是父皇有什麽吩咐給兒子?”
太後眼裏淚光閃動:“先帝爺說,愛新覺羅家這一二年間必有嫡子!”她語氣微顫:“既如此,庶子們的親額娘,便不必位份太高,妃位便足夠了,省的她們心大。”
太後是後宮女子,吃齋念佛久了,對托夢等事深信不疑。
皇上卻是天子,未必信幽冥之事,只覺得額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老人家晝夜所念就是嫡孫和先帝爺,可不就一塊夢見了。
只是他絕不會打破太後的信仰,此事又合乎自己的心意,于是立刻點頭道:“皇額娘說的是。既如此,晉封貴妃之事就再等兩年吧。”
太後擦了擦眼角的淚,孟姑姑給換上一盞新的胡桃茶來,太後呷了兩口情緒穩定下來,然後笑吟吟看了看自己兒子:“皇帝真是護着高氏啊,聽說哀家閉門禮佛的時候,高氏還抗了一回聖旨?可如今哀家看着,高氏的待遇倒像是立了大功的。”
饒是皇上,叫自己親娘這一句,也打趣的臉上有點燒,開口道:“皇額娘不知,經這一回事,貴妃脾性改了好些……”
太後淡笑:“哀家雖不大讀書,卻也聽說過孔聖人一句千古名言: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貴妃的性情,只怕難改。”
哪怕皇上偏心偏到了爪哇國,也不能昧着良心說,貴妃是上智,老娘的意思分明是認定了愛妃下愚。
于是難得讪讪一笑。
太後自然不欲讓自己兒子尴尬,見話說到這兒又給皇帝遞臺階:“不過皇帝既然覺得好,等翻過年去,貴妃養好了身子,叫她在哀家跟前待幾日,哀家也瞧瞧她的進益。”
皇上忙應下來。
直到皇上離去,孟姑姑才問道:“娘娘攔了立貴妃的事兒……”
太後可不是尋常老太太,真迷信到以夢為真。
太後撚着佛珠:“一來,半年前哀家催着皇上立貴妃,他心裏就不太情願;二來,哀家屬意本就是娴妃,所以才在純妃剛有孕的時候就提冊立貴妃一事,偏拖到現在,純妃又生了個六阿哥出來,哀家難道開口強着皇上立娴妃不成?”
孟姑姑低頭:太後娘娘對漢軍旗出身的妃子們是有一點心結的,先帝爺的齊妃李氏,貴妃年氏,都是太後曾經頭上的陰雲。因而太後格外喜歡滿洲大姓出身的姑奶奶,娴妃娘娘穩重守矩,甚至有點剛硬的脾氣,在皇上跟前不顯好,卻很投太後的喜歡。
此時母子兩人意見不同,倒是各退一步的好。
孟姑姑給太後添了熱茶水:“既然娘娘順了皇上暫不立貴妃的心,怎麽不趁機跟皇上提高氏女入宮之事?”
太後搖頭:“不過是高氏一族的庶女,皇上不會在意這些小事。”她頓了頓:“倒是貴妃,雖不甚聰慧,倒是傻人有傻福。”
孟姑姑都忍不住笑了:不甚聰慧?貴妃的舉止在太後這個段位的人看來,都傷眼睛。
她見太後今日心情頗好不由湊趣問道:“娘娘您說,高大人做官是做出了花的人,兩代帝王宦海沉浮愣是步步高升,可怎麽生了個女兒就……再說,貴妃位尊,一年內怎麽也能見幾回家人,高家卻也不指點她。就連這回貴妃險些失寵,高家也不管,甚至就讓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進宮看了看姐姐就算了。”
太後點着桌面:“這才是高家的聰明之處,蠢人亂動腦筋是自尋死路,不如教得乖巧天真些。還能少惹事呢。”
高靜姝并不知道自己被大boss點名留堂,也不知道純妃的貴妃位已經飛走了,她正跟在皇後身後做點心。
與其說是點心,不如說是饅頭。
清宮新年供神的餅餌,是要求嫔妃親手制作的。嫔位以下的還沒資格碰,于是臘月二十五日,聚在壽康宮制糕室的,也只有連皇後在內的六人——純妃坐月子,不必來參加社會實踐。
貴妃本體弱,高靜姝只揉了一會兒面就沒勁了。
前世都沒幹過揉面做饅頭的事兒,誰能想到穿回古代做了貴妃,居然還得自己上陣。
一擡頭,見太後娘娘也親自下手,老當益壯做了五十個餅餌還一點兒不覺得累,高靜姝就找到了自己奮鬥的目标:這位太後可是出了名的長壽健康,足足活到八十五呢。自己就奔着這個目标去了!
制完餅餌,太後也沒白使喚一堆兒媳婦。留了膳不說,還不用皇後妃嫔布菜,命衆人都坐了。
還沒開席,又特意吩咐孟姑姑親去給純妃送一道黨參烏雞湯去,說她生育六阿哥,立了大功。
在太後這裏,是覺得純妃畢竟給自己生了孫子,結果自己還把她幾乎到手的貴妃位置給打飛了,所以願意在其餘方面給她做做臉面。
但在其餘嫔妃看來,就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了。
見太後親口說純妃有大功,都以為今歲純妃坐定了貴妃位,嘉妃險些沒把一口銀牙咬碎。
她擡眼看貴妃,卻見貴妃正慢條斯理興致勃勃吃面前的一道珍珠雞,心裏就罵了無數聲蠢貨:為了個宮女都跟皇上鬧得沸反盈天的,這會子有人要跟你分貴妃寶座了,你倒是傻吃迷糊睡起來!
怎麽是這樣的蠢貨壓在我上頭!
嘉妃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自有消息靈通的貴人常在聽了太後的考評,連忙去奉承純妃,純妃躺在床上笑得合不攏嘴。只等着新年宴上,自己再進一步。
其實原本高靜姝對純妃有可能上升一步是沒什麽意見,甚至隐含期待的。
但自打臘月二十五,太後娘娘一句有功當重賞後,宮裏就變味了。
連着三天,高靜姝都收到了小報告:不過三天而已,純妃的鹹福宮竟搶了她三回東西!
內務府是個總稱,并不是一間屋舍,其下單廣儲司就還分為銀、皮、瓷、緞、衣、茶六庫。後宮所需之物,都從廣儲司發放。
廣儲司茶庫不單是領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