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殺年豬

過了小年,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婚嫁迎娶,買賣經濟,佛道法事都趕在這幾日,亂哄哄喜洋洋,是一年裏頭最熱鬧的時候。

孫行翁女婿在狼心山開馬場,前幾日用高車給老丈人家送來一頭髭毛野豬,沖沖撞撞拱壞了孫家半邊院牆,這日趁着天光大放,雪停風歇,喊了駝馬隊的一幫漢子,來家中殺年豬。

嘉言異常亢奮,大概在他小時候,覺得手握尖刀的屠夫是個很厲害的角色,追着赫連廣出門的時候,陸明月卻把他攔下來。

“血淋淋的場面,有什麽好看的,你仔細晚上做噩夢。”

“娘,就讓我去看看吧。“嘉言拖着陸明月的袖子。

陸明月不肯讓步,正色道:“回屋背書寫字去,背不出來不許出門。”

“娘,娘,我答應你,看完我就回來背書。”嘉言伸出手,”我就去看半個時辰,我發誓。”

“我看着些嘉言,只讓他在屋裏玩耍,不碰那些血腥。”赫連廣有心偏袒侄子,奈何陸明月一張冰冷冷的臉龐兒,連眼風都懶得從他身上掃過。

陸明月充耳不聞,只勸嘉言:“這些日子娘放縱你的還不夠?你只管成日在外頭野,書還學不學了?少看那些打打殺殺的,沾染了壞性子,和長留一樣斯斯文文的不好麽?”

嘉言磨不過他娘親,憋着一股氣,去央求他的親叔叔。

赫連廣經不住孩子的撒嬌,去尋陸明月:“我們白蘭羌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男孩大了,就要學會馴馬獵鷹,殺羊屠狼,血裏往來,今天不過去看看熱鬧,如何就不成了。”

陸明月不看他,只顧低頭做針線: “你們做什麽我不管,天天看這些打打殺殺,腥風血雨有什麽好的。再者,嘉言是我生養教大的,他不認識什麽羌人,他就是個漢人。”

“哦?”赫連廣淡色的眼眸眯起,冷笑一聲,“他怎麽算個漢人,他不姓赫連?他長得像個漢人?身上沒流羌人的血?”

這句話捅進了陸明月心窩子,嘉言長相肖父,身量高,臉龐輪廓深,發淺眸色淡,他肖父,仔細看也像赫連廣,因外貌緣故,嘉言小的時候常被其他孩子追着打罵。

“呵。”陸明月指着赫連廣道,“什麽白蘭羌人,白蘭部落早就亡了,你們先幾十年做了吐谷渾人的奴隸,現在又是吐蕃人的奴隸,你們引以為傲的青海湖,現在那是吐蕃人的土地。你們現在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

連廣臉色瞬間冷到極致,盯着陸明月那張氣的滿面通紅的臉,皺了皺眉頭,冷然道:“我們白蘭羌人是奴隸,你還不是一樣的嫁了,替白蘭男人守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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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月霍的站起來,柳眉倒豎,冷冷的盯着他。

赫連廣一言不發,扭頭便走。

“娘....你別生氣。”嘉言這時怕了,瞧着他娘臉色,“我不去了還不成麽?你別跟廣叔叔吵架。”

陸明月胸口起伏,面色發紅,喝令嘉言:“回屋裏去,別整天跟着你那什麽旮旯裏冒出來的叔叔一個樣。”

那邊李渭纏了頭巾,換身舊衫正要走,長留見自己阿爹要出門,定要随着去玩耍,李娘子無法,只得替他穿戴整齊。

出門之際,李渭瞥見春天獨自坐在西廂窗下做針線,知她傷口已愈,行止無礙,又兼在家悶了三個月,問道:“既然舊傷已愈,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春天走的最遠的也在瞎子巷,正想出去透透氣,聞言不覺點頭,李渭一招呼,索性帶上仙仙,大小四人一道走出門去。

幾個孩子都沒見過殺年豬,春天更不用說,真是聞所未聞,到孫翁老家,男人都站在屋外,屋裏坐了十來個女眷和孩童,熱鬧非凡,淑兒亦在,向春天幾人招手:“來這兒坐。”

在坐婦人都是駝隊家眷,素日裏都有往來,有不少春天認識的,當下春天和長留、仙仙一一喊了娘子,懷中不知被塞了幾把糖果,其中有個大嗓門的郭娘子,笑眯眯的就把幾個孩子摁到炕上坐。

孫家娘子提着銅茶壺招待來客,笑道:“外頭讓爺們去收拾,腌髒的緊,我們在屋裏坐着,喝喝茶。”

有人去豬圈看一眼,喝了聲:“好家夥。”那是頭毛色油亮的野豬,獠牙霍霍,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氣,體型龐大,壯如黃牛,足足有四五百斤之中,看着圍觀人群,焦躁不安的趴在泥地上,鎖着後蹄的繩索已松,在地上刨出好大一個土坑。

八九個壯年男子裏,錢清是蜀人,愛幹淨,瞧着豬頭豬腦的皺了皺眉,自去磨刀。答那提是胡人,嫌豬肉有股土騷味不肯吃,自然也不肯動手。

沈文和赫連廣挽起袖子,躍入圈中,那野豬聽見旁磨刀霍霍之聲,已然急紅了眼,一聲一聲長嚎就未停過,嗤嗤哼哼的在圈內亂撞,企圖沖出去,見有人躍進圈中,拱着背脊往兩人處沖撞過來。

“哎呦,這野豬太兇了。”女眷們嗑着瓜子,顯然已經開始看好戲。

赫連廣等着野豬沖過來,猱身往側一閃,雙手向前握住野豬兩只獠牙往地上摁去,沈文在後,拖着兩只粗壯後蹄往後撇,止住畜生的沖勢。野豬嘶聲嚎了一聲,被兩人力道掼在地上,尤狠力掙紮,這畜生力大無窮,兩人按不住手下動作,喊道:“拿繩子來。”

李渭握着繩子上前,把野豬兩只後蹄綁住,豈料野豬越掙越狠,拼命掙開禁锢,赫連廣沈文摁的吃力,都有些兜不住。

李渭腰間正別着匕首,肩肘向前一頂,控住野豬一只蒲扇大耳,匕首把是生鐵造的,狠狠在野豬頸子裏一劈,那豬嘶叫一聲,掙紮偏了寸許,這才讓旁人趁機綁住了四蹄。

屋內有膽大的孩子跑出去旁觀,長留自小崇拜他阿爹神武,又從未見過這場面,伸頭看看他爹,牽牽春□□角,也溜了出去。

院子早已架起大鍋在燒雪水,野豬被綁了四蹄,仍晃着獠牙在地上死命掙紮,一聲一聲哀嚎,哼哼唧唧掙松地上一片泥。

熱水燙過匕首,兩人摁着豬身,李渭跪在地上,尖刀寒光一閃,往豬頸裏穿去,圍觀的孩子們呀了一聲,長留禁不住往後縮了下,春天攬住他,擡袖遮住他的雙眼,掩住耳朵:“不看了。”

長留聞見一股馨香撲鼻而來,心神晃了慌,不由得抓緊春天袖子。

一蓬鮮血濺出,野豬的慘叫貫徹雲霄,瞪着四蹄拼死掙紮,一聲越過一聲的慘叫的聽人頭皮發麻,熱騰騰的血腥氣在寒冷的風裏彌漫開來,沖入鼻端讓人作嘔,鮮紅的熱血汩汩流入地面,滲透泥土,順着幾人地面形成汩汩的小血流,幾人手握成拳頭,死死的摁着它垂死掙紮的身體,旁邊有人急急遞過木盆,那鮮紅的血潺潺流在盆內,漸漸轉為猩紅,盆內浮滿血泡,逐漸的凝結成凍狀。

鮮血滿地的場面實在不忍直視,春天第一次見,亦是滿心顫顫,後脊生涼,想挪開眼,又被猩紅的顏色釘住,野豬仍在斷斷續續的哀嚎,聽之也實在覺得殘忍,這熱鬧的場面也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長留有些兒急,扯住春天袖子:“好了麽”

野豬聲音漸漸嘶啞,逐漸放棄了掙紮,但四肢尤在抽搐,大家都松了口氣,開始等豬血流盡,春天垂下衣袖,攬着長留默默看着,李渭幾人松開手等着野豬咽氣,神情自若的準備後面屠宰的工具

他們眉頭未皺,站在肮髒的豬圈裏,穿着一身尋常男人穿的衣裳,春天突然想到,他們常年行走在大漠荒野,他們殺過人麽,他們會用什麽動作結束一個人的生命,看見滿地熱血,會不會害怕。

她想起自己遇見馬匪那日,那群人眼神兇悍,長刀寒刃,就那樣朝她劈下來。

這是個距自己的以往,完全迥異的世界。

開膛破肚,扒拉腸子這種事實在不太好看,野豬肚裏的氣味不太好聞,女眷們都進屋去了,男人們分工行事,待到事畢,幾人在檐下淨手。

春天在外頭站了半響,凍的臉頰通紅手指發麻,李渭一擡頭,瞧她鼻頭通紅,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問她。

“看到了?”

她點點頭。

“不害怕?”

她搖搖頭,蒼白的臉又頓了頓,複點點頭。

李渭笑了。

他笑的很好看,一個年輕又不算太年輕的男人的笑容,像這個寒冷冬日,清冽又和熙,脫去了身份地位和性格際遇的掩飾,露出原本玉一樣的純粹光輝。

他低頭洗手,那一雙男人的手,沾了皂粉,揉揉搓搓,将血跡沖去,露出本來的模樣。手掌寬大如蒲葉,手指筆直,骨節分明,指腹和掌心有薄厚不一的繭子,看起來,無論是馬鞭刀劍,握起來都很合适。

她手指頭伸出,指指自己的一側腮邊,對他道:“這兒。”

他擡手用衣袖擦了擦面靥上血跡,回道:“多謝。”

收拾幹淨,孫大娘用幹蒲葉包了野豬肉,貼上紅紙分贈衆人。李渭拎着蒲葉包,帶着幾個孩子往家走,沿路有小販挎着竹籃賣冰糖葫蘆,李渭停下來,掏出錢袋,一人買了一支。

春天看着李渭遞給她的紅豔豔的糖葫蘆,喉間堵着什麽似得,咬唇搖搖頭:“我不吃。”

“吓到了?”李渭看看她蒼白臉色,“這就是我的不對了。”

長留握着冰糖葫蘆,臉色也有些為難:“爹爹,我也不太想吃。”看着殷紅的糖葫蘆,難免想到剛才那頭慘死的野豬。只有仙仙,見了糖葫蘆把什麽也忘了。

“阿爹,我們不吃肉。”

“不吃肉,那吃什麽?”北地不比南國,蔬菜甚少,到了冬日,冰雪掩地,只有糠蘿蔔鹹菜這種東西。

長留想了半日,不吃肉,那大概只能餓死了,所以書上才說,君子遠庖廚,但又轉念一想,若是人人都遠庖廚,那天下人都要餓死。

深夜了。

陸明月聽見院門的吱呀聲,和男人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赫連廣回來了,心頭一松,不自覺的吐了口濁氣。赫連廣走後,嘉言難得掉了幾滴眼淚,讓她這做娘的滿心苦楚。

她十二歲的時候,因為爹爹做了篇文章得罪了地方長官,舉家流放邊塞,娘未到河西就死了。她跟爹兩人自此在沙柳營生根,沙柳營都是各州府犯事的罪民,流放在此地屯田,老父弱女,父女兩人受盡苦楚,她被營裏各種男人垂涎調戲,幾乎不保貞潔。

沙柳營有個專門挑糞養肥的奴隸叫赫連伯,是個犯事的白蘭羌人。赫連伯面龐上有幾道刀疤,很是猙獰,但他身材高大,力大無窮,兼又獨來獨往,整個營地的流民都有些懼怕他。

赫連伯雖然身份低微,但私下裏對她處處照顧,但比起營裏那些黃牙惡臭,對她不懷好意的流民要好的太多。老父病亡後,她獨身一人在沙柳營就成了羊入虎口,憂愁之際,陸明月委身嫁給了赫連伯。

時下貴漢賤胡,赫連伯還是胡人的奴隸,身份更是低賤,整個營地的男人都輕賤她委身給一個挑糞的劣奴,每每路過都要朝她吐口水,大肆羞辱。

赫連伯死後,時逢大赦,她帶着兩歲的嘉言前往甘州,甘州有胡漢互市,胡人雲集,嘉言的日子要好過很多。

幾年後赫連廣前往沙柳營尋自己的兄長,最後在功德巷找到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

白蘭羌人原先生活在神聖的青海湖旁,他們自诩為自己是天之子,牛羊健肥,有無邊的鹽田和遍地的稀包,但這些很快被吐谷渾人和吐蕃人占有,白蘭羌人受盡欺淩和屠殺,最終逃不過被各強胡奴隸的生活。白蘭羌人的孩子,是最劣等的人種,被冠于雜種,狗奴這樣的稱謂。

她只想讓嘉言過的好一點,更像漢人一些,有什麽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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