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除夕夜

嘉言醒來,他娘正在給他做鞋襪,冬日暖陽照着陸明月,賢淑溫柔,只覺普天下女子不如他娘好看,昨日那氣便消了三分,等到聞到空中有股淡淡的肉甜香,她娘揭開手爐蓋子,露出兩盞圓溜溜的雪白肚杯,眼前一亮,心頭一喜,哪還有一絲怨氣,聽見他娘說道:“都端去吃吧,不許貪食。”

陸明月的蓋碗肉是南邊的做法,巴掌大的肚杯,将五花肉切小塊,加甜酒秋油,放在手爐上用炭火慢慢煨,煨到皮酥肉爛,肉香撲鼻,肥肉筷子夾不起來,皮肉一戳即破,吃一口油滋滋在嘴裏化成水,簡直是好吃的要暈倒。

“娘,你對我最好了。”

“不許貪吃。”陸明月低着頭,一針一線納着鞋底,“吃多了晌午又吃不下飯。”

“那我拿一盞給廣叔叔...廣叔叔從沒吃過娘做的蓋碗肉呢。”

陸明月不置可否,只道:“小心燙手,別摔着。”

年節即臨,集市競售錦裝新歷、大小門神、桃符鐘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之類,家家戶戶着手購置鞭炮、屠蘇酒、膠牙饧、財門、瓜果等守歲之物。李娘子跟大家熱鬧幾日,見風染了咳疾,不得不卧床休息,縱然家中無人願她辛勞,也不甘失了主母的體面,少不得強撐精神打點。

除夕日,全家起的早。鍋裏的鹿肉炖了一夜,随炊煙彌漫的香氣甜滋滋的萦繞在每個人心頭,仙仙穿着身鮮紅小褂,紮着頭紅繩,從晨起開始圍着鍋竈轉。

坊裏有人家辦喜事,春天和長留一起出門看熱鬧,木渎樓上有人灑喜糖果子,長留領着春天爬上木渎樓看風景。

木渎樓是一個遷居甘州的吳縣商人所建,可俯望甘州城景。遠山迢遞,冰河蜿蜒,極目之處被冰雪所阻。

“春天姐姐你在看什麽?”

“那邊有很多山。”她擡手舉了一個方向,“我從那邊來。”

“那是祁連山。”長留回,“有了祁連山,才有河西沃土。”

他指了指東南方:“姐姐你從長安來,長安在那,姐姐你想家嗎?”

“我沒有家。“春天回他,放目遠眺。

離家半載有餘,不知家中情形幾何,也許已經鬧翻了天,也許這事悄悄都掩了過去,也許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心裏在怪她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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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舉目西眺,彼處黃沙無垠,她知道自己失去的的至親埋骨在那兒。

“姐姐,你可以把我家當成自己家。”長留牽着她的袖角,悄聲道。

趙大娘的丈夫王成趕着騾車來接母女兩人回鄉下過年,李渭包了一封利銀給夫婦兩人,又許了趙大娘過了初四再回李家。

趙大娘一走,李渭就挽了袖子入廚房忙碌,他多年奔波在外,有一手很不錯的廚藝。

到掌燈時辰,甘州萬家燈火洞然,驅傩爆竹,竈馬門神,舊年換新年,李渭将李老爹和老夫人的神牌請下桌,以脯臘脩脍、軟饧酥豆為祭享,三人拜過先人,見春天不在屋內,回頭一尋,見少女獨坐檐下,背影寂寥,聽萬家鞭響。

李娘子料想春天遠在異鄉無親無故,怕她黯然傷神,遣長留去與她玩笑。耳房內擺了滿滿一桌消夜果,酒茶糕點,長留拉着春天上炕:“春天姐姐,我來與你玩。”

李渭在廚下煮馎飥,馎飥是一種專在除夕夜吃的湯餅,兩寸長,指肚寬,挼的極薄,光白柔滑,薛府廚子愛用鳗鳝之物熬做湯頭,下豆腐、菌覃、火腿,芥頭做料,鮮香濃郁,河西一帶魚鳝吃的少,李渭這碗用羊骨湯做底,加之鹿筋、蕨根、腌酸菜,濃香撲鼻,十分有北地風味。

吃過馎飥,李渭尋出一副葉子戲,笑道:“先來一輪葉子戲消消食。”李渭手中拿的是一副封神英雄榜的葉子牌,武王伐纣,天牌武王姬發,地牌纣王帝辛,商周兩國四十六仙将,四人圍爐坐,輪流摸出十二張牌。

“雖是牌戲,以酒做博。”李渭笑道,從爐上倒一盞九神屠蘇酒,“飲過此酒,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春天沒有玩過這種牌戲,李渭坐在她左手側,大致講了回:“不講技法,只胡亂玩就是。”

于是一時姜子牙壓倒比幹,妲己殺了雷震子,哪吒楊戬對陣趙公明無當聖母,天牌在長留手中,地牌留在春天肘下,最後纣王反倒克住姬發,保住大周。

推辭再三,第一杯屠蘇酒仍是讓給春天,她端着酒杯,長留笑嘻嘻的說:“花開年年好,今年勝舊年。”李娘子也跟了句:“雲開月明,親友重逢。”李渭想了想,道:“心之所願,化劫成緣。”屠蘇酒內加了花椒,一杯下肚辣哄哄,春天嗆的滿臉嫣紅,眼角微濕,回道:“多謝。”

幾人都喝過屠蘇酒,李娘子本就精神不濟,強撐了這一會,抿了口酒還未吞下,捂着帕子又狠咳了出來。

長留蹭的從炕上站起來:“娘。”

“不礙事。”李娘子喘喘氣,笑道:“我怕是撐不住了,乏的厲害,想回去躺一躺。”

李渭皺眉攙着自己妻子,溫言道:“我扶你回去喝藥,喝完好好睡一覺吧,這夜我們替你守着。”

這陣子李渭請胡大夫來過一兩回,一給春天看看傷勢,二給李娘子把脈看症,胡大夫只是搖頭,有道是人如點燈,各有油盡燈枯時,縱使千金續命,也逆不過天意。

長留見他爹娘走開,心內十分忐忑,春天替他倒一小口屠蘇酒,遞于他道:“替你娘親喝一口吧,喝完娘子長命百歲,病痛全無。”

長留點點頭,一口飲盡:“我替娘親守歲。”

李渭過了許久才回來,見長留一臉緊張,微笑道:“你娘喝過藥睡了,好好睡一覺,明兒就好。”

三人把消夜果擺上桌,重沏一壺茶,長留把桌上螺酥,萁豆,蜜酥,銀杏吃了一肚,阿黃得了一碗肉骨,正在炕下吃的囫囵帶聲。李渭不知從哪兒掏出幾個橘子,在手爐上爇暖搓柔,待到炭火将橘子的香氣烘出,遞給長留和春天。

黃澄澄的橘子香沁人心脾,春天捏在手中想着些有的沒的,長留偎依着李渭,吃着吃着,眼看着眼睛眯瞪,李渭笑着摸摸他的腦瓜,唇邊遞給他一口茶水:“長留,喝口水再睡。”

“我不睡。”孩子兀的轉醒,“我要替娘守歲。”

然而半柱香剛過,長留歪在李渭懷中,睡的沉沉的,屋中兩人擡頭相望一眼,會心一笑,春天去長留房中抱出枕頭被子,李渭安頓他在炕上安睡。

一時屋內寂靜無語。

兩人無話可說,屋內暖融融的,火盆裏燒着辟瘟祛病的蒼術,微苦的藥氣綿綿升騰,阿黃圍着火盆懶洋洋的翻出被火燎焦的皮毛,李渭抓了一把槌栗扔進火盆中,春天盯着窗棂上的窗花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春天回頭,眨眨眼,輕聲道:“外頭下雪了。”

李渭側耳細聽,在嘈雜聲之間短暫的阒靜中,雪從遠方來,沙沙,沙沙的撲在窗上,細細碎碎,漫無邊際,遙不可知。

“這是今年冬天第三十七場雪。”她微微嘆氣,“河西的冬天,雪下得很多。”

李渭飲盡杯中酒,痛快道:“也是最後一場。”

長夜何其漫漫,這大概是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夜,人人都清醒喜悅,守過幾個時辰,新的一年又來到身邊,年歲更疊,周而複始,綿綿不息。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時光何其迅捷,人又何其渺小。

她興許是有些倦了,神情有些恍惚,瞧着長留乖巧睡容,想微微倚着桌角,又将身姿挺直。

李渭盤腿端坐在塌上,面前放一盞屠蘇酒,心不在焉,無聲慢酌。

出神的兩人俱被幾聲輕微的噼啪聲驚起,原來是火盆裏的栗子已烤熟,在火裏裂了口。

兩人盯着火盆,李渭去挑火中槌栗,待涼剝開,一顆顆熟栗子黃澄澄香噴噴,他遞至春天面前,慢聲問她:“想家麽?”

春天目光落在面前栗子上,眼睫低垂,抿着唇不說話,點了點頭。

他擡眼瞥她一眼,心念微動,一聲無聲低嘆:“這個時候,你的家人也該想你了。”

锵锵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屋外鞭炮锵鑼就在此時此起彼伏,噼裏啪啦驚擾這寂靜的雪野。

子時正過,舊年逝去,新年來臨。

李渭起身道:“走,放爆竹去。”

門外雪下得細密,他抱着一封紅袍子,走向院裏潔白無瑕的雪地,回頭對抱肩倚門的春天笑道:“去給我拿支香來。”

春天回屋取一支香,在燭上點燃,雪下的密集,她将香護在懷裏,遞給李渭。

“站遠點,小心炮仗濺身上。”李渭把她趕到堂下,點燃引索,爆竹聲聲如雷,噼啪綻響于風雪中,滿耳皆是遠近的炮仗聲響,振聾發聩,春天捂着耳朵,覺得火光之處,有如胸臆之音,鼓鼓飽漲。

李渭在她不遠處抱手,回過頭來笑看她一眼,又說了一聲什麽,她傾耳去聽,那聲音卻淹沒在震天的聲響中。

炮仗放完,李渭去堂下祭拜靈牌,又持香出門,風雪中長身玉立,朝東南跪地祭拜。

他拜自己不知姓氏音容的親生父母,願老天庇佑冤死魂靈,早登極樂。

雪迷了春天的眼,他把香遞于她:“你也好好祭一祭吧。”

春天接過香,躊躇片刻,把香插雪地裏,轉身朝西北跪拜。

李渭看着雪地裏跪俯的單薄身姿,想起了自己前兩日收到的來自軍中舊友的書信。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申榜,停更兩日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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