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靖王府
靖王府在長安永興坊內,靠近景風門,沿皇城牆往北,穿過延喜門、重明門就是內宮,靖王太妃常走此道入後宮。
靖王太妃嫁的是宗室,是天子的表嬸,又是當今太後胞妹,太後娘娘頤養太極宮,老王妃常入宮陪太後聊天解悶,故靖王府的宅子挨得宮門近些。年前老王妃做六十大壽,太後皇帝動了銮駕親臨,王府裏裏外外忙的腳不沾地,靖王還未歇過氣來,年節又到了。
除夕午後,靖王還未從宮裏回來,府裏上下人等都在忙碌,王妃和幾個側室都陪着老王妃在外張羅,內院裏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卻一個人也難瞧見。
住在荔嘉閣裏的薛夫人這時候肚子疼的滾起來。薛夫人胎相不穩,一直都在園子裏靜養,此時園中無人,慶幸靖王安排的幾個穩重嬷嬷都在,産房也早已準備妥當,接生嬷嬷伸手進裙內一探,羊水已破,知是胎氣已動,怕是要生産,當下急急招呼起來,閉門點燈,加炭燒水。
生産嬷嬷拉住薛夫人侍女秋葵:“去,去通禀主子,夫人要生了。”
王爺尚未回來,秋葵氣喘籲籲找了大半個府邸,路上被王妃的侍女琉璃截住:“做什麽沖沖撞撞的。”秋葵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琉璃,結結巴巴道:“夫人...夫人要生了。”
“不是還未足月麽?”琉璃眉頭一皺,問道:“嬷嬷們都在麽?”
秋葵點點頭,滿手心都是汗水:“嬷嬷...讓奴婢來通傳一句。”
“既然嬷嬷們都在,你慌裏慌張做什麽。”琉璃道,“王妃在裏間陪太妃說話,我進去通報聲。”
靖王妃季氏正語笑盈盈在暖閣裏伺候婆婆,也一道等着王爺從宮裏回府,聽聞琉璃過來通報,咽下嘴邊一句笑話,嘴角僵了僵。老王妃看見兒媳婦突然怔住模樣,問道:“什麽事兒。”
琉璃趕忙道:“荔嘉閣那邊傳人來說,薛夫人好像要生了。”
“哎呦,怎麽這麽時候來了。”老王妃匆匆站起來,“王爺也未回來,走走走,去看看。”
薛夫人難産,一直生到掌燈時分孩子還未出來。王爺身邊有心人進宮通傳消息,靖王急匆匆往家走,見府裏上下無主,荔嘉閣外圍了一群女眷,薛夫人本是溫柔性子,說話都細聲細氣,此時屋裏的尖叫一聲比一聲喑啞,心頭一抽,知屋裏情況不妙。
老王妃等了半日,屋裏參湯都灌過兩回,孩子還沒下來,心裏七上八下有些禁不住,宮裏宮外鞭炮煙火噼啪放起來,禁不住一聲聲念起了阿彌陀佛。
靖王府子嗣不豐,靖王今年不惑之歲,膝下現今只留了兩個小郡主,無論是誰,只要能為王府添丁加口,她都得求老天保佑。
屋裏熱的坐不住,聽得內室薛夫人嘶啞叫喊,靖王急的團團轉。薛夫人之前有滑胎之症,懷胎時心情也陰郁,一直怕她有生産之虞,如若孩子生不下來可怎生好,再者,他跺跺腳,又不是頭胎,怎麽出難産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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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嘉。”老王妃看着自己兒子在眼前晃的頭疼,斥道,“你若是坐不住,出去站會,別站在跟前添亂。”
“母親!”
“只要是生孩子,都得過這鬼門關,你又不是第一次當爹,急什麽!”
靖王嘆一口氣,站起身往外走,心裏攏着一盆炭火,只能站在屋外吹冷風。
王妃季氏見王爺脫了狐裘,抱着衣裳追出去,見靖王長身玉立,穿着薄衣站在寒風中由不覺冷,雙手和十向天祈禱:“老天爺,求你賜母子平安,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季氏抱着狐裘,又悄悄的退了回去。
産婦嗓子都喊啞了,力氣越來越弱,眼神都快散了。嬷嬷急的不行,灌了薛夫人半盞燕窩,聲聲催道:“夫人,再使把勁,孩子再不出來,那就危險了。”
薛夫人抓緊手中巾子,長長痛嘶一聲,只覺身下一陣熱流洶湧,身子一松,暈了過去。
嬷嬷從血水裏拔出個氣息微弱的嬰孩,拍拍嬰兒屁股,聽見孩子哇的一聲哭,又仔仔細細檢查過一番,才松了口氣。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是個小公子。”嬷嬷聲音激動又欣喜,王府多年無出,眼下得了一個帶把的小公子,接生嬷嬷也增光了。
薛夫人在一旁被灌了幾碗藥,又悠悠轉醒,嬷嬷又道,“母子平安。”
屋外早已一陣欣喜之音,靖王喜不勝喜,連聲笑道:“賞!”
老王妃看孫心切,待嬷嬷把孩子包裹出來,初生的孩子眼睛還未睜開,皺巴巴的一張小臉,卻仍能看出孩子眉清目秀,生的極好。
“就是胎裏太瘦了...多挑幾個奶娘,給哥兒好好補補。”老太妃笑着把孩子抱給靖王,“執嘉,你來抱抱。”
靖王看薛夫人暫無大礙,滿心歡喜的過來抱孩子,小小的嬰孩不過一捧,包在襁褓裏,一雙圓溜溜的黑眼懵懂的望着他。
靖王心頭彌上一股酸澀喜悅,這是他的長子,對一個父親來說這有着非凡意義,此刻滿城煙火,天下吉慶,年末歲除,即将邁入新的一年,握着孩子的小手,一時有熱淚盈眶之感。
次日大年初一,皇帝率百官祭天,老王妃入宮觐見太後,滿朝文武,禁宮內外皆知靖王喜獲麟兒,宮裏賞下誕禮洗兒錢,皇帝興起,替靖王長子賜名賀,小名就叫歲官。
消息傳到刑部主事薛家,薛廣孝聽聞自己妹妹昨夜替王爺誕下長子,心中一顆巨石落地,喜上眉梢,後院與曹氏一說,曹氏連聲念佛,連聲訴苦:“老爺,這下妾的過錯可減了一半。”
薛廣孝瞪眼吹胡子:“你去準備些入得了眼的禮贽,找個日子我們去靖王府看夫人。”
薛夫人産後虛弱,老王妃把歲官帶在自己身邊暫養,王妃季氏幾日連軸忙,染了咳疾,這日給老王妃請安,見乳母哄着歲官睡覺,孩子長開了些,身上一股兒奶香味,一雙圓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不聲不響瞪着人,煞是可愛。
王妃出自季太傅家,容貌秉性家世樣樣兒拔尖,只可惜嫁入王府多年無所出。此時看着歲官心內無比酸楚,老王妃讓乳母把孩子抱去喂奶,戀戀不舍轉身道:“這陣兒府裏忙東忙西的,倒是把你累病了。”
“這都是媳婦分內之事。”季氏性子要強,嫁給靖王後王府裏外打理的十分妥帖,近日卻有些懶散之心。
多年相處下來,老王妃到底心疼兒媳,婆媳兩人一番閑談,老王妃拍拍季氏手安慰道,“你向來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這些年我也知道你心裏的苦,但你也要記住————你是皇上親賜,執嘉迎過門的靖王妃,你肚子裏出的孩兒,以後就是王府的嫡子,靖王世子,誰也掙不去的。”
季氏眼眶濕潤,點頭稱是。王妃又道:“你還年輕着呢,平日裏該歇着就不要逞強,身子要調養就好好聽大夫的話,王爺若是惹你氣惱,我替你去教訓他。”
靖王但凡有空,必往荔嘉閣探望薛夫人,夫人卧床靜養,也常暗自垂淚,有時見歲官攥着小手在奶娘懷中喝奶,難能笑上幾回。靖王見了她這副模樣,心頭略不是滋味:“你兄長遞了年帖,說要來府裏看你,被我回拒了。”
薛夫人掉淚:“王爺這又是何必呢,這也不是我哥哥嫂子的錯,只怨我就是了。”
靖王又道:“你看歲官今天又長了些,瞧着越來越像你了。”
薛夫人十分苦楚:“可惜他有個這樣不體面的娘親,歲官長大後,必然也是怨恨我,王爺,倒不如讓我死了幹淨罷。”
靖王無法,嘆一口氣:“孩子都有了,你還說什麽胡話,都是你的親生骨肉,你也不能厚此薄彼。”
薛夫人哭的梨花帶雨:“歲官是我的孩子,妞妞也是我的孩子,歲官在我身邊躺着,那妞妞又在哪裏。王爺...有妞妞的消息了麽?”
靖王把薛夫人擁入懷中,抹去她面頰上的盈盈粉淚,柔聲哄道:“莫哭莫哭,給你找着呢,上天入地,掘地三尺,我也把你女兒找出來。”
靖王好生一頓哄完,扯扯揉皺的衣袍去找老王妃,見季氏正在母親屋子裏抄經書,靖王一想,也罷,省的跑兩處說兩遍,當下把自己的心思跟自己妻子和母親說了。
薛夫人進王府沒名沒分,頂着個侍妾的頭銜在荔嘉閣住了三年,現在又生了歲官,靖王覺得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想擡舉她做側妃。
季氏咬着嘴唇不肯發聲,老王妃臉氣的鐵青,回了兩字:“不妥。”
靖王知道這事兒難辦,問道:“母親覺得這有何不妥?淼淼娘家兄長是刑部主事薛家,家世最清白不過,再者,淼淼的性情母親也是知道的,溫柔賢淑,與世無争,府裏上下人人贊賞,而今孩子又有,人前人後總不好說,靖王長子的親娘是王府的一個侍妾。”
老王妃料着自己兒子這些說辭:“王爺說的句句在理,若是其他人,不待王爺說,我也得這樣吩咐,但是這個薛夫人————大家夥都陪着王爺裝聾作啞————是個什麽樣的身份,王爺真當我們都是瞎子聾子麽?”
靖王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
薛夫人的身份,着實尴尬。
當年靖王奉旨抄檢韋家,正坐鎮大廳清點韋家家私,聞得後院有人喧嘩,道有女眷不肯充入掖庭為奴,跳入湖水自盡,他一時興起過去看了眼,人已救起,還未死透,白布遮着女人頭臉,下身着一條珊瑚色綴珠輕羅裙,那羅裙被水糟了,濕漉漉貼在肌膚上,兩條玉腿筆直修長,下頭漏出一只掙脫了鞋襪的玲珑天足,玉骨剔透,盈手可握,腳趾蜷如粉色貝珠。
私下一打聽,此女是京中一個薛姓官員的胞妹,早些年就守了寡,依附娘家哥哥過日,後來不知怎的被韋少宗看中,搶入府中作妾,在後院私藏了兩年,聽說頗得寵愛。
倒也是奇了,韋少宗風流浪蕩,折花無數,卻貪上這年歲不算小的寡婦滋味。靖王心思偏了偏,手段上就有些難看,等嘗過襄王陽臺春宵滋味,才明白這女子的好處。
真乃國色天香,媚骨天成。
原不過是貪些美色,靖王初時只想解解饞意,在外養了些時日,不料自此丢不開,食髓知味,最後竟給弄進王府裏,弄到書房裏當個捧墨的侍奉。
薛夫人進靖王府的時候,王妃季氏和靖王很是鬧了一陣。
靖王擡舉了一個寡婦,這事情讓靖王妃在各世家婦面前,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熱諷,背後咬碎銀牙。
怎麽着也要将這人打發出去。
季氏出生門第,不屑用那些陰損招數,只等尋出薛氏出錯将她趕出府去,豈料這薛夫人除了婦德有缺,其他樣樣挑不出錯,就如一個鋸嘴的葫蘆,不開花的石頭,不驕不躁,抱拙守樸,進退有禮,加之靖王寵愛,竟一路讓她走到現今,生下王府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