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駝隊行

這隊駝隊從雙井驿來, 正要往冷泉驿去補充水糧。

伊吾道一路的十個驿站,短者相距三四十裏,長者間距百裏, 雙井驿為玉門外的第一個驿站,從雙井驿到冷泉驿, 快則一日, 慢則兩日即到。冷泉驿在十驿中最大, 城下有地泉形成的莫子湖,湖邊蘆葦茂密,沙棗成林, 城中設有驿館、糧店、酒鋪和諸色雜店, 此站也是東西往來必經之所。

康國為昭武九姓之首,是其他八國的宗主,城中居民擅商賈, 男子一經成年就要送出國土去經商做買賣,這支駝隊的薩寶名叫康多逯, 仆從多稱之為銀沙老爺, 帶着一個十四歲的小奴多哥駕着馬車,還有個十二歲的小婢女婆甸羅服侍起居。

坐在高車上的婦人們此時也都醒了, 哄着幾個睡眼惺忪的孩子玩耍,女人紮堆的地方話題永遠不變, 今年時興什麽衣裳頭花,鄰裏有什麽龃龉傳聞, 家裏丈夫如何體貼或者粗魯, 婆婆小姑子如何使絆子給氣受,家裏家外要如何打點謀劃。

春天多年由舅母曹氏照料,薛夫人無依無靠之時, 舅母對她臉色常常不耐煩,但薛夫人得寵之時,舅母對她百依百順,真如親女兒一般。她抵觸這樣的生活————女人們永遠都圍在家裏後宅打轉,妯娌姑舅寸寸計較,官宦富貴之家如此,平民百姓亦如此,好似戰勝了這一畝三分地的滿地雞毛,便獲得了人生極大的成功和愉悅。

她裹着羊裘在角落,正眺望着極遠處的景色——太陽慢騰騰從沙丘後挪騰而上,其色如橙,朝霞若彩,沙丘柔軟又明豔,像大地溫柔又靜谧的呼吸。

李渭見後頭婦人笑聲喧嘩,從一隊部曲裏抽身來看春天,高車上的婦人瞧着他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禁不住捂着笑打量上下,李渭略微朝衆人行了個禮,在春天身畔:“餓不餓?”

她颌沿枕在自己膝上,尤沉浸在如夢如幻的日出中,等明橙色的旭日完完全全從沙丘後鑽出,絢爛的光芒照耀大地,才輕噓一口氣,側過臉來看他:“大爺說什麽?”

李渭一愣,過水囊與她:“喝點水。”

她搖搖頭:“我要下地走一走。”

李渭正要扶她下高車,她卻搖搖頭,有些不肯的模樣,自己抓着圍欄從高車上跳了下去,略一趔趄,被李渭抓住胳膊站在平地上。

兩人就此落在車後,車上婦人們竊竊私語:“這小娘子車上一聲不吭,看起來一團稚氣,倒嫁了個好夫君,瞧着甚是溫柔體貼。”

“哪裏是夫君。”那與春天說過話的婦人解釋,“那小娘子額頭上還生着絨發,明顯是未開過臉的閨閣姑娘,她說是她兄長,并不是什麽夫妻...”

駝隊綿延數裏,一眼望不見頭尾,春天牽着自己的馬走在駝隊後,不管深淺路面,埋頭踩在結塊的土坷裏,一雙胡靴濺的灰撲撲,李渭見她突然流露出幾分...大約是孩子的氣惱勁,心中生奇,想問又不知道問些什麽——他常年在外,在家與長留的時間并不太多,哪裏知道小孩子的心思是怎麽長的。

春天心中的悶氣不過是夜裏身邊婦人的那句夫妻之說,李渭與李娘子向來琴瑟和諧,李娘子的熱孝又剛過,她心中雖然坦蕩,但聽旁人誤以為兩人是夫妻,只覺分外難堪。

要知她因為薛夫人的事情,不知受過多少閑言閑語和奚落諷刺,在男女之事上哪裏肯讓人誤解她半分。

李渭到底是摸不着頭腦,春天擡起眼來瞟了他一眼,秀眉微斂:“也不知道長留在陸娘子那過的習不習慣,走的時候我都沒和他說上幾句話,心裏覺得甚是對不住他。”

“他買了匹小棗馬,說是要送給他的春天姐姐,回去時才知道你已經走了。”李渭道,“等回去後,怕是馬兒也長大了。”

“我走的是太急了,應和他道個別。”她道,“等我找到了陳叔叔,大爺就可以回甘州了。”

她眉宇間有孤寂的神色,嘴角抿得有些倔強。

粗犷的男人哪裏知曉她這番低落從何而來,權當路途遙遠、車馬勞頓有感,想了片刻,李渭從包袱裏摸索良久,掏出一塊油紙包的糖霜來,是年節裏仙仙常吃的那種,甘甜如純蜜,李渭掰下一點糖屑給她:“喏。”

她呆愣片刻,見糖簡直如見鬼一般,結結巴巴:“大爺,你為何會有糖?”

李渭把油紙包好,複放入包袱內,挑眉道:“嗯,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可以吃一點。”

春天把糖噙入舌尖,饴糖味美,濃郁的甜化在唇中,回甘良久。也不知怎麽噗嗤一笑,眉眼彎彎。

太陽越升越高,長空無雲,烈日正炙,天氣漸熱,婆甸羅跪在車廂一角搖着扇子,見卧在軟裘中的主人眯着眼要起身,沾濕帕子趨膝上前為主人淨手。

康多逯四旬有五,蓄着兩撇濃胡,深目高鼻,卻身着漢服漢帽,除了信襖神外,已然完全漢化————外人稱他銀沙老爺,說的是他家銀子如沙海一般。年初帶了一袋夜明珠去了涼州,換了幾十馱的絲綢茶葉回來,打算回歸康城,轉手販賣到西域各國去。

“多哥,多哥,老爺要用飯,把車停了吧。"婆甸羅掀開簾子,用胡語朝着趕馬的藍眼少年道。

“好嘞。”多哥揮揮馬鞭,朝部曲們喊:“彌施年,老爺說歇了。”

衆人走到現在,已是馬騾哼哧喘氣,人人烤的汗流浃背,駝隊就此停下歇息,多數人是的是清水就胡餅,好一些的有肉脯醬菜佐食。

多哥跳下馬來,就地生火,架起一只小甕煮羊肉,那羊肉不用水烹,卻倒了一壇子葡萄酒去煮,一時肉香酒香随着熱風席滾而來,異常饞人。

煮好羊肉,婆甸羅将肉裝在金盤裏送到馬車上伺候主人,剩餘的肉酒招呼部曲們享用。

有個七八歲的男童坐在不遠處,聞着饞人肉香深深的吸了口氣,扯着婦人的袖子:“娘,我想吃肉。”

“大能乖,我們吃餅子。”

“不吃餅子,要吃肉。”男童噘着嘴委屈道,“吃了好多天的餅子,我不愛吃餅子。”

孩子的爹倒豎眉頭,扯着孩子坐下,兇斥道:“吃吃吃,就曉得吃,有餅子吃不行,還要挑三揀四,沒餓死你就不錯了。”

孩子受了訓斥,眼淚汪汪的哭了幾聲,被喝止住,可憐巴巴的跟着娘坐在沙丘上,一口口嚼着發硬的胡餅。

婆甸羅端着只銀碗跳下馬車,笑嘻嘻的走過來,捧在男孩面前,漢話生澀:“老爺說...餅子硬...吃羊肉...”

銀碗裏有幾塊羊肉,男童爹娘不敢接手,連連起身推辭,婆甸羅碧眼帶笑,将銀碗推到男童面前,一溜煙的跑回馬車裏。

“謝謝姐姐..."男童喜笑顏開,捧着銀碗狼吞虎咽,衆人不看羊肉,卻見那銀碗花紋繁複,一看就價值不菲。

孩子的母親正是在高車上和春天搭讪的婦人,見兒子捧着碗,頗有些不好意思,對身邊一衆婦孺道:“這孩子...真是讓大家見笑...這銀沙老爺,闊氣且不說,還是這樣個好心人。”

“連吃飯都是用銀碗金盤,這樣闊奢,怪不得要請那麽多護衛随行。”有婦人豔羨,“帶着那麽多馱子的貨物,售值千金,一輩子都不用愁。”

“聽說他一顆明珠就賣了五萬貫,在長安、涼州、甘州各處都有宅子...”

春天嚼着胡餅,聽見衆人竊竊私語的讨論聲,目光落在馬車上,車窗被婆甸羅撩開,露出一個中年胡商搭在窗上的一只手,帶着三四只玉戒指,上好的綢衣,這樣的大胡商,沿路城鎮、驿站、守捉關系都打點的很好,關文盤查很松泛,往往見面則放行,她看着李渭和彌施年攀談的身影,酒囊往來,豪氣沖雲,想來他也是有心要依靠這支商隊,将她一路送到伊吾去。

駝隊中又有悠閑談論時局的商人,說起月初高昌王遣使長安,高昌使者正在冷泉驿停留,聽聞好大的一次排場,進獻貢品中有鳴鹽枕,浣火布,陰牙角,氍毹這樣的精妙之物,足足擡了十幾個箱子要往長安去,若是駝隊走的快,可能還能在驿站裏一飽眼福,看看這些稀世少見的寶貝。

要知道,高昌多年與突厥交好,一度和突厥配合侵擾西域,前幾年朝廷大破突厥後,高昌扭轉風向,漸對長安顯出親近之意,近來更是遣使長安,兩方熱絡,高昌獻珍寶,長安送能工巧匠,兩國關系一時非比尋常。

“聖人誕辰在即,高昌這回趕着去長安祝壽。”有人道,“使節帶的十方鳴鹽枕,有明目清心,治療偏頭痛風之效,這可是第一次入貢,聽說聖人近些年頭痛之症越發嚴重,送的這枕正是時候。”

“高昌和突厥親近了幾十年,突厥一被擊潰,高昌王就投靠王朝,實在是...”

“又聽說折羅漫山下,有突厥騎兵沿路南下騷擾牧民村落,這開春的時候,牛馬正興,把那處鬧得個烏煙瘴氣。”

“突厥人不是已經西逃北竄到回鹘,金山一帶麽?什麽時候又南下折羅漫山了?”

“怕是散兵游勇,死灰複燃,不過兵力雄厚,也是不怕的。”

“當年突厥王一死,突厥各部內讧的厲害,就此退出北庭,我看等各部統一後,又是一場硬仗要打。”有人搖搖頭,“蠻子都是馬背上長大的,反骨的很,啃又難啃,吞又難吞,将來,有的好看了。”

衆人休憩後,喂飽馱群,繼續往西行,春暑熱氣中漸漸聞到一股淡淡的蜜香,起初不經意的随風而來,越往前走越濃郁,這香最後滲入五髒六腑,熏的人頭腦發脹,春天從來沒有聞過這麽濃郁的香氣:“這是什麽香?”

李渭答:“是沙棗的花香,前頭有一片沙棗林,眼下是開花的時候。”

時令已至四月末,若在南方,石榴花也過了盛景,正是要入夏的時節,沙碛裏的沙棗樹才剛剛開花。

走了幾裏,無垠沙丘後遠遠一片灰綠色沙棗林,幾叢駱駝刺胡亂點綴在左右,這片沙棗樹生的不高,模樣卻是怪難看的,樹皮皲裂,顏色灰撲撲的毫無生趣,半死半頹的枝幹上長着些卷曲、幹燥的樹葉,那些小小的,細碎的金黃色花朵就藏在每一片枝葉下。

春天深深呼吸一口氣,這香氣霸道又濃烈,香氣被沙碛中的熱氣一蒸騰,感覺天地間都是這股清甜的味道。

“再往前走上五六十裏,就到了冷泉驿。那裏也有一片沙棗樹,開的花比這還多。”

駝隊慢慢的路過這片沙棗林,沾染一身沙棗花的香氣,往更遠處走去。

複行二十裏,這時太陽已經半挂西天,天空有了積雲,天色也稍稍暗沉了些,暑氣也沒有正午那麽炎熱,涼風吹得惬意,春天脫了外裳,穿着件單衣騎在馬上,駝隊裏有人在吹笛,清越笛聲如新柳,如清泉,飄飄蕩蕩伴着駝鈴聲,杳入天際。

李渭突然睜開雙眼,噓的一聲勒住追雷,向北處側耳細聽,春天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是一片蒼茫又單調的沙丘,她問:“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文都修完了~

新的篇章,如無意外,從十一起開始更新吧~

希望大家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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