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伊吾道
李渭和春天兩人漸往前路, 連那些沙地裏常見的沙棘、芨芨草、胡楊也不見蹤影,漸漸走入一片白茫茫的不毛之地,寸草不生, 礫石滾地,地色發表, 當地人把這片沙鹵叫白海子, 百年前這處是片草木豐茂的綠洲, 後來水源枯竭,慢慢旱成了鹽堿地。
李渭十年前曾路過一次,景致如舊, 時光好似在此處停滞, 地上的灰白岩石好像從亘古就一直躺在那裏,外面世事變幻都不能撼動它們半分。
追雷打了個響鼻,李渭好生一頓安撫, 對春天道:“走吧,此地風沙俱毒, 非久留之地。”
土石中鹽粒經年累月沉積, 都帶着毒氣,春夏風大日烈, 炙烤沙土撲在臉上極易燎起毒疹,若是進入傷口, 不消多久,傷處皮膚發紅生癢, 皮肉都要潰爛。
兩匹馬都套了木蹶子, 踏踏的踩在卵石上,聲音清脆又悠長,兩人都戴了面衣, 看不出彼此的臉色,說話的聲音也顯的微弱,李渭話本不太多,一路能偶爾說幾句,大部分時間,兩人都是沉默又沉默的走着。
越往白海子裏行,風越燥烈,面衣下的唇幹裂的皺起白紋,春天潤了潤嘴唇,只覺一股苦澀氣味,行至正午,又聽得一陣陣刺刺拉拉的低沉嘯聲從風裏挾裹而過,像人的低聲哭泣,或是□□掙紮,斷斷續續,長長短短。
她聽的汗毛豎起,小聲詢問:“前面好像有人在哭...”
“只是風聲而已。”李渭安慰她,“前面有片枯林,這是風從樹梢刮過的聲音。”
馬躍上沙坡,眼前即是一片枯死的胡桐林,灰白的死亡之色綿延望不到盡頭,林中樹木已被風化,或頹或立姿勢詭異,枝木虬結延展,凝固在半空中,好似痛苦無聲的掙紮,走進只覺有森然之氣,那些尖嘯聲,就是風穿梭在枝幹間摩擦出的聲響。
春天跟着李渭默默的走了許久,忍不住問:“它們死了多久?”
“或許有百年吧,就算是最年老的牧人,也不知道它們何時生,何時死。”李渭指着腳下凝固成殼的沙層,“幾百年前,這裏大概有泓地泉形成的湖泊,湖邊草木豐茂,胡楊蔚然成林,後來地泉幹涸,地面的水蒸幹後,它們經年累月等不到水的滋養,只能活活渴死。”
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死亡,心內震撼不已,春水連天的江南,恢弘奇巧的長安城,富饒肥沃的關中,所有景象都在這片胡桐林裏黯然失色,老天造物,究竟是怎麽樣春秋筆法啊。
“死的時候,這些樹肯定都很痛苦。”她吶吶道,那些枯樹有的匍匐在地□□,有的怒指蒼穹吶喊,風擦過的每一段枝幹都在叫喊,水,水,水。
“大爺十年前來的時候,它們也是這樣麽?”
李渭回想起十年前的冬天,他們追着一隊突厥騎兵從此地經過,這片沙鹵下過一場雪,雪花幹燥,随風紛飛,四野白茫茫,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胡桐林風聲凄切,同行的人說,這是那些慘死的鬼魂鎖在樹幹裏的哭泣聲——那時候,這片胡桐林裏的确死過很多的人,如今白骨刀劍都已不在,不知是埋在沙裏還是被狼鷹拖去啃食,只剩這片胡楊林,依舊伫立在風中。
“這樣的死林在大漠裏有很多。”他喊住她要往前行的步伐,“林中怕有毒蟲,莫往前走。”
她分明看見前面土裏半埋着塊泛微光的銅片,想要走進林中撿,被李渭的馬鞭卷住手腕:“別去。
她覺得有些奇怪:“前面有東西。”
“林裏晦氣重,怕是什麽不好的東西。”他只怕她年紀小,看到吓人的東西害怕,“走吧。”
兩人上馬,李渭帶着她一路急策,胡桐林過後又是一望無邊的砂礫地,風更大了些,地上礫石随風滾動,發出噠噠的聲響,馬身上裹了一層黏膩的白沙,沾着汗水拂之不去,追雷尚且矯健,春天的坐騎已是受苦不堪,不斷的嗤着熱氣。半道停下來歇息,坐在沙地裏她的腿都在打顫,李渭遞給她的清水和幹糧,被她咬了兩口又塞回包袱裏,短短幾日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一直走到日暮天黑,灰藍天色一點點退至天邊,黑色幕布順勢披灑而下,月亮和星辰逐一登臺,白茫茫的堿地逐漸發黃發幹,幾團白草羸弱的趴在地表瑟瑟發抖,漸漸有了荒丘矮坡,風中也沒了那種發苦的味道——這算是出了白海子。
春天身上的汗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面衣取下來,額發已是濕淋淋如水中撈出,面頰被熏的發紅,被晚風一吹,倒有些冷,李渭把那羊裘給她:“晚上風冷,擔心着涼。”她早已累的挺不直腰杆,順從的裹在羊裘裏,一副氣喘籲籲半死不活的頹廢模樣,李渭看着她喘息間後背隆起的肩胛骨,牽着她的馬:“還剩幾十裏路,你若是累了,閉上眼歇歇,我帶着你走。”
她搖搖頭:“我不累。”
此夜并沒有停下露宿,裹在羊裘裏也不覺冷,只覺四肢僵硬無力,李渭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搭話,講講沿路的狀況,她知道從玉門到伊吾之間共有八百裏,大概要行半個月,除了途中十個築在綠洲上的驿站有水泊,其他都是荒漠黃沙,每個驿站都設有烽燧呵管,道上的商隊幾乎都沿着這十個驿站行走,一來補充糧水草秣,二來受烽燧駐軍的庇護,免遭匪徒騷擾。
天高遠,星子卻低懸,她模模糊糊的聽着,記在腦海裏,城高幾許,水泊在何處,要躲避何人的盤問,男人低沉醇厚的聲随着風傳入耳中,她漸漸的趴俯在馬背上,面容沉靜又安詳。
睡前迷迷糊糊的睜過一次眼,看見李渭背影也微微松懈,頭上發束已亂,幾縷黑發随風紛飛在鬓角,堅毅側臉呈現出極少見的桀骜和落拓來,有點羁旅天涯江湖客的味道。
江湖,江湖即四海,她也在江湖中呢。
李渭放緩缰繩讓馬兒慢行,等馬上少女睡一會,再睡一會,他沉默的在夜風中守着她,夜還很長,路也很長,他有足夠的時間等她。
因為月色太亮,塞北的夜晚比中原的要淡薄些,遙遠的曠野好像傳來斷斷續續的叮當聲,她豎起耳朵,站在馬上眺望,什麽也看不見,李渭灌了口烈酒,揮鞭道:“走吧,前面就是伊吾道了。”
伊吾道此前被突厥盤踞,商隊一直從敦煌繞行,通暢不過也是這三四年的時間,可就在這三四年的時候裏,朝廷邊關賦稅多收了兩成,北庭的屯糧供于邊軍,朝廷少了十萬石粟米的輸出,河西道多了一道抵禦外侮的屏障,這算得上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走到天際開始泛白的時候,她終于看到一隊緩緩移動的人馬出現在遙遠處,有光火,有駱駝,有騾子,有牛車,還有膚色服裝各異的人,慢騰騰的走在道上,逶迤不絕,踢噠作響。
春天終于松了口氣。
這支隊伍很長,零零散散怕是有百人之多,起頭是一輛紅廂闊馬車,輻辏結實,雕花繡錦,其後跟着近百頭騾驢,再後拉拉雜雜跟着許多旅人,也有數十位的女眷和幼童,都坐在後面的高車內。
李渭躍下馬,上前去說話,紅廂馬車旁有個窄袖提刀的胡人男子撥馬出來。李渭抱拳:“這位兄臺,我兄妹兩人要往伊吾去,有幸在此遇見貴人,可否捎帶一程,跟随行走?”
濃眉鷹鼻、雙目深凹的壯年男子上下打量李渭,随後目光落在李渭身側的刀箭上,不由得挑了挑眉,再見其身後跟着個妙齡少女,用漢話道:“兄臺稍等。”折回馬車旁朝車廂內低聲說了句,附耳傾聽後,行至李渭身邊回:“薩寶應肯,後有高車,請兄臺自便。”
薩寶是粟特人商隊的領袖,原來這駝隊的主人是康國一戶大胡商,從涼州來,帶了六十馱絲帛香茶,并二十多個仆從部曲要往西州而去,餘者同是康國的商人,依附薩寶一路同行,也有半路見此隊護衛周全、人馬興旺,有心依附同行的胡漢商人。
這名出來迎李渭的正是薩寶老爺的部曲守衛,常年伴着主人行走西域,名叫彌施年。
“多謝薩寶老爺。”李渭帶着春天,把她送至後面可坐人的高車,把羊裘和水囊塞入她懷中:“好好睡一覺,後面的路就沒那麽累。”
春天嗯了聲,點點頭,揉揉眼,見他撥馬往前走,喊住他:“大爺,你要去哪兒?”
“我不走遠。”他回過頭來道,“就在前面,你若有事喚我就是。”
春天探頭望着他與駝隊并肩而行的身影,或許是在外行走慣了,他對駝隊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守護。
身邊有個穿漢衣的中年婦人被吵醒,撥開氈毯揉揉眼,同春天道:“小娘子,天還沒亮,快睡吧。”
“叨擾娘子。”春天往旁挪了挪,這時卻有些睡不着,身邊的婦人索性也坐起來,與她話起家常:“小娘子,那是你家夫君吧?瞧着這股體貼細致,可真是羨煞旁人,小娘子真是有福氣的。”
春天聽到這聲夫君如同被火燎一般,臉色瞬間漲紅,搖頭擺手,慌亂道:“娘子你看錯了,我們并非...他是我的表兄。”
婦人哎呀一聲,再一看春天還是個未開臉的少女,心生尴尬:“我眼拙說錯話,真是對不住。”她有心想與春天說些話解解悶,笑道:“你兄妹兩人要去哪兒。”
“伊吾。”春天蜷在羊裘裏,“娘子你呢?”
“我們一家去西州,孩子他爹在那開了間店....."婦人叨叨絮絮的說着,春天在那連綿聲音裏,漸漸撐不住,雙眼一阖,閉目睡去。
彌施年見李渭默不作聲守着後頭高車騾馬,騎馬過來搭讪,兩方寒暄,得知李渭亦是行走大漠護送商隊的護衛,拍着李渭的肩爽朗大笑:“原來是同行,倒是失敬。”
“這一路還需兄臺照料一二。”李渭和彌施年一路相聊,李渭通胡語,解人情,兩人說起奇聞異事,風土人情,相聊甚歡。
施彌年心下喜歡,拉着李渭要和部曲們一道上前頭喝酒。
李渭應聲,回來看兩眼,見少女蜷着身體沉沉睡去,夜風拂過額頭淩亂發絲,不由得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