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冷泉驿

“姐姐, 怎麽辦?”大能帶着哭腔,倉惶無助望着她:“驿站燒起來了,我們怎麽辦呢...”

火勢這麽大, 是走水了嗎?還是有人在放火?還是出什麽事情了?

春天望着遠處的火光,抿抿幹澀的唇:“我也...不知道。”

"阿爹、阿娘。”大能摟着她的肩膀嗚嗚大哭, “姐姐...我要爹娘。”

她摸摸孩子的頭頂, 一時也是心亂如麻。

兩人走到此處已是精疲力盡, 相互偎依着坐在山丘上看着眼前的火光,春天不敢帶着孩子上前,怕是冷泉驿生變故。

大能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受了驚吓, 又強撐着跟春天走了半夜,又累又餓,只哭了兩聲就躺着春天膝上睡了過去, 眼角還挂着幾顆淚珠,春天摟着他坐在冷風裏, 眼睜睜看着遠遠的火光。

深夜曠野裏, 火光跳躍,只在上空蒸騰出一片霧氣, 風中飄來隐隐的燒焦味,混着沙棗花淡淡的香氣, 還挾裹燒焦的點點黑灰。

等到火光漸漸低沉,天色未亮, 星月暗沉, 天地間朦朦胧胧的灰暗,春天搖醒大能:“大能,趁着天沒亮, 我們去看看。”

兩人牽着手,靜悄悄又謹慎的朝着冷泉驿走去,盡量不發出一丁點聲響,走至半道,借着昏暗天光,只見荒地上俱是浮于沙土上的淩亂蹄印,還有掉落的布帛、鞋履這樣的零星物品。

春天臉色凝重,大能見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只見是幾片散落的木片,和一堆腳印。

“姐姐...”

春天腳尖在地上磨蹭,吶吶道:“這個蹄印是朝外走的...”

是冷泉驿出了什麽事情,驿館裏的人朝外奔逃了麽...還是,那些已經抵達冷泉驿的商旅,又急沖沖的往外走?

遠遠處突然響起急促馬蹄聲,春天和大能對視一眼,驚慌鑽到土丘之後,馬蹄聲近,才看清是四五個披着褡裢的行商從冷泉驿方向朝外行去。

見來者同是旅人,當真是驚喜萬分,大能先從沙丘後竄出來,連連招手朝着幾位面色倉皇的商人沖來:“大爺,大爺...“

幾人被這一疊呼喚一吓,定眼望去,只見是個七八歲的孩童,身邊跟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奔來。

“幾位大爺是從冷泉驿出來的麽?”春天連忙作揖,“我們昨日路上遇見匪徒,正要去驿站避禍,半路卻見驿站失火,不知發生何事。”

“你們也是從銀沙老爺商隊中逃出來的?”其中一圓臉短須的青衣人問道。

原來這一行人也是昨日在突厥人刀下逃生的商人,急急的往冷泉驿趕,亦見戍堡,在野外躲了半宿,好不容易等火熄滅之後近前探看,只見城下有戍卒屍體,戍堡城門大敞,門口守着幾名突厥人,正在屍堆旁飲酒吃肉,劃拳大笑。幾人不敢停留,悄悄遁離冷泉驿,心驚膽戰往外奔走。

春天和大能聽畢,面面相觑,大能忍不住大哭起來:“那我爹娘...我爹娘去哪兒了?“

商隊被搶,驿館又被燒殺,那李渭呢?

幾人讓了一匹騾子出來給春天和大能共騎:“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躲,我知道這附近幾裏有片石灘,可以去那兒落腳。”

大能還是個孩童,忍不住埋在春天懷中抽泣,春天見他如此,也是心酸不已:“大能別哭,等那幫突厥人走了,我陪你去找爹娘...別哭,他們一定沒事的,別哭..."

冷泉驿五裏外有片石灘,亂石聳立,土丘被風割裂成一個個凹坳,可藏人,一行人朝此行去,此時天光已亮,卻不料在半路遇見了彌施年。

彌施年帶着康多逯一行人,入夜奔到冷泉驿,跟驿站戍官說了被突厥人截殺之事,坐下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戍官還未點兵支援,堡內突然大聲喧嘩,隔壁的驿館猛然燒起了一陣大火,衆人急急開門去莫子湖引水救火,誰料突厥人轉瞬攻到了城門之下,殺入城門燒搶,城內人又哄然往外逃命。

這一隊突厥人并非普通游牧民,刀矢精良,怕是軍隊,又有百人之多,怕是故意去冷泉驿作亂,只是不巧在道上遇見了商隊,恰如一只肥羊正好送到了狼口,在冷泉驿燒殺一夜不夠,這會兒還盤桓在屍堆之上飲酒作樂。

這一夜,可是多災多難,商旅們逃無可逃之境。

康多逯一行人在石灘落腳,施彌年安頓好薩寶和衆人,再出去探探消息,突然迎面見春天和大能,彌施年松了口氣:“小娘子,謝天謝地,你還活着。“

他摸摸額頭灰土:“我安頓好薩寶,本想回去尋你,誰料正撞見你大哥追來,你大哥知你丢了,臉色煞白,話都未說一句就回去尋你,我跟着找了一路也不見你的蹤影,先回來探探消息。“

施彌年頗覺得對不住李渭,亦是忐忑了一夜,“你就在此地等他,切莫胡亂走動。”

李渭,李渭也在!

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石灘聚集了不少商旅,有從商隊逃出的,也有從驿館裏奔走而來的,人人精疲力竭,惶恐不安。

“烽驿外突厥人搶殺商隊,驿城裏又被突厥人搶了,還把一衆高昌使節都燒死了,哪有這麽巧的事情,怕不是突厥人專為報複高昌王而來,恨高昌王往日歃血為盟,今日見風使舵。”

“伊吾路重開沒多久,不是說,朝廷在和突厥談和,怎麽,又要開始打仗麽?”

“突厥人狼子野心,去歲冬凍死了不少騾馬,必然又南下侵擾搶掠。”

“我這把全部家當都換了綢布,這下被突厥都搶了去,這以後可怎麽活啊。”

大能在人群鑽來鑽去,尋找自己爹娘,卻仍不見爹娘蹤跡,淚花一閃,扁扁嘴,在人堆裏嚎啕大哭起來:”爹...娘...”

春天只覺心酸,抱着他不住安慰,人群裏有認識大能的婦人,見他哭的凄慘,遞過來一小塊餅子:“別哭了,孩子,興許你爹娘正在來的路上,再等等。”

不多久之後,天光已大亮,春天聽到遠遠一聲馬嘶,那嘶聲有些耳熟,春天嚯的站起來,只見遠處又來了一群人,有一二十人之多,她急颠颠跑上前去。

只見人群中有一人撥馬朝她奔來。

她一見那身灰衣,不知怎的,眼眶發熱,酸脹的看不清來人,往前邁了兩步,仰面哽咽喚他:“李渭。”

李渭終于看見她,心頭巨石落地,內心真真的喘了口氣,翻身下馬,大步邁過來,上下打量她,柔聲問道:“還好嗎?”

她風帽掉了,黑發蓬亂,露出一張沾灰的臉龐,眼眶裏有一閃一閃的亮光,對着他點點頭,沙啞的嗯了一聲。

這一夜險象環生,她根本不敢去想,只怕自己被腦海裏的畫面吓倒,此時見了他,才覺得自己精疲力盡,幾欲虛脫。

李渭吐了口濁氣,本欲說些什麽,春天身邊突然竄出來個孩子,向着李渭身後大喊:“爹!娘!”

丢了兒子的中年夫妻兩人喜極而泣,朝着大能跑來:“大能。我的兒。”

一家人嗚咽團聚,劫後餘生的哭聲聽着分外酸楚,錢財雖都已丢失,不過都是身外之物,丢便丢了,命最重要,又聽兒子說是春天相救,連連跪下來磕頭。

追雷身後跟的是春天的馬,李渭救下高車婦孺後,連連去追趕春天,豈料直奔到冷泉驿都不見少女身影,又見戍堡失火,亂哄哄一群城內民衆往外逃去,他遇見施彌年,聽說她為了救一個墜馬的孩子折回去救人,心頭一凜,回頭去尋她,卻只在半路上發現了春天的馬匹,在附近尋了一夜都不見她,想着再回來看看。

萬幸,她正在此。

他此刻才發覺自己緊繃了一夜,心亂如麻,到此刻才放松下來。

春天看見自己的馬,也松了口氣,馬上的包袱被箭矢射穿,丢了一串胡餅,所幸水囊衣物都在,一夜慌張,滴水未進,先将水囊取下來喝水,尋了僻靜角落,沾水抹去臉上塵土。

李渭遞過來一包肉幹,她就着涼水囫囵吃在嘴裏,聽見他道:“把手伸出來,我給你上點藥。”

春天疑惑,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這才尋到自己身上隐隐刺痛的出處,她的兩根指甲都折斷在了肉裏,滲出的血跡已經幹涸,糊住了指尖————應是救大能時太過用力,把指甲生生折斷。

那時忙于逃生,倒感覺不到一絲的痛意。

她一手舉着肉幹,一手伸出遞給他,被他短暫的牽放到李渭的膝頭。

李渭倒出水囊裏的水替她清洗血跡,見她輕輕蹙起眉頭,尋出一柄毛筆似的小刷子,沾了清水,軟毫慢慢清理她指尖的泥灰。

又在包袱裏掏出一個黑色小藥盒,沾了藥膏,細細的抹在她的傷口處,她只覺綿綿微痛中有一股清涼之意,順着指尖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心頭。

李渭将軟布撕成布條,一圈圈纏繞着她的傷口,她一聲不吭,堅忍的目光落在包紮的指上,于是他緩慢又堅定的說:“你放心,此後我再不離你左右,一定護你周全。”

春天聽見此言,鼻間一酸,低聲嗫嚅:“有個突厥人追我,還朝我射箭。”

他只覺這幾個字蘊含無限委屈,擡頭瞥了她一眼,見她長睫微顫,像燈下飛蛾扇動翅膀。

“我的銅哨。”他将她在常樂山還給他的銅哨再次遞給她,“還是你收着,如果我走的遠,吹哨把我喊回來。”

康多逯此刻也十分狼狽,在冷泉驿棄了馬車,在部曲的護送下騎馬到了石灘躲避,婆甸羅抱來水囊:“老爺...喝水。“

葡萄酒和金杯都丢了,康多逯只攜了馬車內一些細軟出來,部曲們只護住了十之一二的騾子,商隊損失慘重,不少商人跌足哀嘆,不知如何是好。

饒是如此,康多逯的臉色仍是平靜,吩咐小仆:“多哥,去看看施彌年回來了不曾。”

”薩寶,薩寶老爺,這可怎麽辦啊。“有商人愁眉苦臉跟着康多逯訴苦,“薩寶老爺,唉,這下可怎麽辦啊,我全部家當,一朝盡毀!”

“能撿回一條性命,就是上上大吉。”康多逯将襖神像供于石壁,面朝神像跪拜起來,“将我們的金銀珠寶獻給襖神,求襖神庇佑我們,平安無事,一路西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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