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查路引

天已大亮, 青冥浩蕩,紅日高懸。

石灘酷熱,灰撲撲的雜草藏于石縫間, 畏頭畏尾的探出幾點綠意,被避禍而來的駱駝嚼入嘴中。

倉皇出逃的商人未攜水糧, 奔走了一夜, 到現在已是饑渴交加, 在日頭下曬的焉巴巴,臉色都有些木然。

康多逯命婆甸羅拿了一挂胡餅給衆人分食,商人們食物在手, 神色仍是焦灼哀苦, 相比于食物,這時候更重要的是清水。

康多逯帶的清水有限,舍出一半分給商旅, 每人只分得一小口,權當潤潤嘴唇。

最近的一處水源是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 現在最要緊的是回冷泉驿去。

臨近晌午, 施彌年有些狼狽的回來了。

冷泉驿的突厥人正在搬空驿城,将食肆驿館的酒水糧食、商旅們的馱包、高昌使節進貢的稀寶都掃蕩一空, 準備載往突厥領地。

“這是要撤了?”衆人紛說,心下都松了口氣, 仿佛看到了一點希望的苗頭,“肯走就好, 只要這些突厥人不盤踞在戍堡, 我們就沒事了。”

“再不走,雙井驿的援軍也該來了,這些突厥人也不想和戍軍正面應對, 現在只盼着援軍來,我們就能回冷泉驿去。”

春天一夜未睡,已是精疲力竭,早上和李渭重逢後,李渭帶着她避開人群,尋了處背陰處讓她休憩,春天也顧不上許多,這一夜過得實在膽戰心驚,裹着氈毯倒頭就睡,直至晌午方被衆人喧嘩聲吵醒。

醒後揉眼,見李渭不在身邊,環顧人群,見他正抱臂和施彌年說話,不時分神回望她一眼,兩人目光相撞,春天見他臉色有些嚴肅,并無半分僥幸輕松之意。

她心頭也有些忐忑,這驿館的第一站就出了意外,後面的路程還能好麽?

未多久李渭拔步向她走來,面容始露溫和:“餓不餓,吃點東西"

她搖搖頭,李渭遞過水囊,告訴她好消息,“突厥人要撤出戍堡,現下安全了,等會我們去冷泉驿看看。“

”不過冷泉驿被燒掠一空,怕是不能帶你去驿館裏吃頓好的。驿館裏做的炙魚味道很不錯,辛苦走了這麽多日,原想着讓你好好補一補...”

沒料想出了這麽一遭事情。

短短幾日,她的臉頰已消瘦一圈,尚不如他巴掌大小。

春天知道他有心逗自己開心,也暫放下愁思,眨眨眼:“下一個驿館是苦井驿,還可以吃炙魚嗎?”

李渭摸摸鼻尖,言語帶笑意:“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才有魚,苦井驿裏只有幾口井水,而且廚子手藝不算好,但烽子們自己種的寒瓜還不錯,現在去興許能吃上第一茬的寒瓜。“

春天聞言,托腮笑道:"那也很不錯,寒瓜可比炙魚稀罕多了,在長安只有達官貴人吃的起,不算虧。”

知道突厥人要撤離冷泉驿,有膽大的商人沿路去尋自己的包袱騾子,也有哭泣着去收斂親友屍首。不過多時,有商人見荒丘之間有一隊鐵甲兵士打馬縱馳,煙塵滾滾,急急往冷泉驿策去。

“是雙井驿來的援兵麽?”石灘衆人聽聞消息,個個激動,“走走走,去冷泉驿看看,若是援兵已到,這下我們可安全了。”

躲避在石灘裏的商旅紛紛現身,三三兩兩往冷泉驿走去。遠遠望見那隊兵甲裝扮,果然是雙井驿聞訊而來的援兵。

雙井驿戍官王钊在千裏眼裏看到冷泉驿的一片烈火,大吃一驚,親自點兵來查看情況,又連忙送信去玉門關守軍。

一路馳策,見冷泉驿戍堡夯牆上被燒的焦黑如炭,傾頹了半邊牆堡,城門大開,幾具屍首卧倒在城下,不由得冷汗連連。

進城一看,城內空蕩,已被洗劫一空,滿地屍首,到處是破碎酒壇,殘火還舔舐着各處檐角,高昌驿使居住的驿館已被燒的一塌糊塗,幾具屍體在庭中擺的整整齊齊,被燒的面目全非,從殘存的衣袍織物來看,正是路經此處的高昌使節。

見有兵将前來,躲避在城內各處的幸存者瑟瑟發抖的鑽出來,俱是如驚弓之鳥惶恐不安,拜見援将,口齒不清的說着這一日遭遇。

“起初是驿館突然走水,館內慌亂喧嚣聲傳來...我等見火勢太大,忙着去莫子湖取水救火,誰知這時突然有一隊突厥人馬朝戍堡策來...亂箭齊放,我們慌不擇路,只得到處躲避...那些逃不及的,就做了刀劍下的亡魂..."

王钊不見冷泉驿的守官,連屍首也未尋見,只得命自己人去清點傷亡,錄殘者口供,又派烽子上戍堡燃火,鎮守城門。

躲藏在附近的商旅見援軍入駐,戍堡上重燃烽火,紛紛往冷泉驿行去。

冷泉驿的守官肩頭中箭,昨夜見敵人氣勢洶洶,早已吓破膽子,匆匆帶着幾名親随棄堡而去。此刻見了烽火,也一道回戍堡來,見好友王钊坐鎮,戍堡內滿目狼藉,死傷多人,不由得冷汗澿澿。

冷泉驿兵卒損失十之七八,最要緊的是使節身亡,朝貢盡失,這可是砍頭大罪。

”你呀...你呀...你一個守将,怎麽能棄戍堡逃走,兵将逃職,這可是...這可是死罪...出再大的亂子,你也要死守在此啊。“兩驿守官熟識多年,王钊見好友從外逃回來,頗是頭疼,連聲埋怨。

冷泉驿守官面如死灰,跌坐在椅上,喃喃自語:“我...也是一時吓的方寸大亂,王兄...王兄...你幫幫我...怎麽辦..."

”唉。"王钊皺眉,“你講昨日這一日見聞,都仔細講來。”

冷泉驿戍堡下已聚集了數百商人,有近日歇在冷泉驿的商人,也有昨日跟着康多逯商隊來的,擡頭見戍堡夯牆焦黑一片,滿地淩亂,血跡斑斑,內心尚未鎮定,又被這滿目凄慘勾起幾絲惶恐。

又見戍堡門前鎮守着諸多兵卒,面色冷凝,俱亮出兵刃,不讓驿城內幸存民衆出來,也不讓城下避難的商旅進去,連城下的莫子湖都被兵卒圍住,不讓衆人近前半分。

諸人被折磨了一日,原想着突厥人撤離,可入冷泉驿歇息,誰知此時都被拒之門外,任憑衆人如何口舌,兵卒也不肯放半只蒼蠅入內,兼之日頭高照,天氣漸漸熱起來,旅人們又餓又渴又熱,紛紛喧鬧着擁擠在驿門前,要求守門兵卒讓道。

守門的兵将“嘩啦”一聲抽出長刀,對準衆人喝道:“爾等在此靜等,休得喧嘩。”

“兵爺,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去湖邊打點水喝,我們東躲西藏逃了一夜,又渴又餓,您行行好...”

兵将見衆人俱是風塵仆仆、滿面哀色,朝身後兵卒耳語一聲,兵卒進城通報,不多久兩個兵卒擡來一桶清水,供衆人飲用,這一點水,也就供衆人每人一口,堪堪解渴。

冷泉驿不開,衆人只得在城下過夜。部曲們搜羅了木片枯草,在城下生了火堆,暫歇一夜。

女眷孩子們都圍坐在一處,大能對春天心生親近,很是喜歡這個把自己救回來的姐姐,圍着春天不停說話。

孩子母親對春天也多番感激,殷勤照顧,甚至拿出身邊僅有的一點食物分給春天。

李渭站在不遠處,笑眼望着春天被上蹦下跳的孩子逗的笑彎了腰,這才知道她原來有這樣明媚的笑容,眉眼彎彎,唇角上翹,和甘州城那個憂郁的受傷少女判若兩人。

施彌年走來找李渭說話,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摸着下巴胡須笑道:“李渭,你這個妹妹生的漂亮又心善,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娘子,救了個孩子,居然還能從突厥人刀下逃亡,可真是個頂厲害的女郎,很不一般啊。”

李渭收回目光,嘆氣:“她肖父。”

施彌年見他臉上憐惜之色,挑了挑眉,笑問道:“這不是你妹子吧?我瞧着可不像。”

李渭搖頭讪笑:“兄妹不過是方便行路之詞,我只是護送她一路前行...走,喝酒去。”

等到次日正午,冷泉驿內各項已清點明了,王钊登上戍堡,見牆下商人烏泱泱一大群,朗聲道:“城下各位行客,冷泉驿遭突厥人侵擾,死傷巨大,為防賊人再喬裝入城燒掠,爾等入城者,需鞫勘路引文書,若有一處一項不符者,不可入城。”

路引由各州縣司門郎簽發,上記有各人體貌年歲,來去地址,所攜騾馬物品,所帶仆從和保人姓名,難以作假。商隊有大半騾馬已被突厥人搶去,若是一一苛察起來,有大半路引都勘對不上,有些人路引甚至都已丢失。

商人們在城下喊:“大人,如若還要鞫勘路引,我們昨日遭難時,連身家都丢了,哪裏還尋到路引。縱然有人還帶着路引,但上頭的牲畜或丢或被搶,都和路引上記載不符。您這是把我們往外趕,這荒野黃沙,無水無糧,要我們往何處走。難不成要死在路上麽?”

王钊早有對策:“如若路引丢失或不符者,我派兵護送你們回玉門關。玉門關有文書記載每日出入人畜,你們向玉門關戍官指明何日何人,丢失何物,記載在案,若能和當初出關檔記一致,便能自證身份,可從玉門關重補一份路引,自可暢行。”

衆人一思量,這才點頭:“如此甚可,甚可,不過多費幾日功夫,這樣還穩妥些。”

春天聽完這些話,偷偷的瞥了眼李渭,恰見李渭的目光也投過來,兩人都是偷渡玉門關而來,哪裏有什麽路引,若是再回玉門關,也補不出一份路引來。

她秀眉皺起,咬咬唇,無聲詢問李渭:“怎麽辦?”

李渭抱胸沉吟片刻,低聲道:“我們在此再等等看。”

而後王钊向衆人問昨日商隊被劫事情。

”昨日劫殺你們的是不是突厥人,服飾音容如何?”

衆人七嘴八舌,康多逯的幾名部曲斬殺過突厥人,回道:“這群人大概有百來人衆,身材粗壯,頭留束發,闊臉高顴,耳垂穿孔,腰間挂着長刀和獸牙,說突厥語。看容貌和衣着打扮,的确是突厥人無疑,看他們的刀具,應該是突厥軍,不是尋常突厥牧民。”

王钊詢問一圈,衆人紛紛如此回應,留了數份口供,才令人開戍堡大門,仔細核對入城商旅路引,放人入城。

康多逯的路引上有馱騾數量衆多,現今大半都被搶去,此番盤對不上,入驿館也被拒之門外。

康多逯和王钊相熟,王钊慎重,到底不肯放他入城,也不敢得罪,令人送去氈帳熱水,食具美酒,特意讓康多逯在城下多留幾日。

施彌年原想幫李渭,豈料連薩寶也進不去冷泉驿,對着李渭連連苦笑:“這王守官往日裏一團和氣,最好說話不過,今日真是奇了,怎麽這麽嚴苛。”

李渭只得說:“你看城下莫子湖圍了多少士兵,不許行人近前取水,路引不對者都要押往玉門關盤查。怕是你們這支商隊裏混入了什麽奸細,借着入城避難之際幫突厥人燒了把火,和突厥人裏應外合。我想這奸細應還混在衆人之中,王守官掐着水源,就等那奸細露出馬腳。”

施彌年倒抽了一口氣:“如若這般,那豈不是出了大禍?那你怎麽辦?要不然繞過冷泉驿,先往苦井驿去?”

李渭慢悠悠道:“冷泉驿一亂,別的烽驿還能好麽?這幾日伊吾道肯定不得安寧,往日各路人馬被十烽壓的死死的,還不在這時候趁亂作亂麽...”

西行之路,行走的都是絲綢、香料、茶葉、大黃、珠寶這樣貴重貨品,一路不知藏有多少馬匪盜賊,真如馱騾身上的蚊蠅,趕之不盡,驅之不絕。甚至有些沿路商人觊觎他人財富,也會殺人掠貨,吞取不義之財。

太平了幾年的伊吾道,因有十烽的呵管,近年來安分了許多,但冷泉驿這麽一燒,難保藏于附近的馬匪賊窩、或是牧民邪商,借着各種名號興風作浪的。

正如李渭所言,次日天初亮,又有一隊疲于奔命的商旅朝冷泉驿奔來,來者二三十人,俱是漢商,滿臉血土,惶惶亂亂,跌撞倒在冷泉驿下喊救命。

滞留在城下的商人見又有商隊被劫,心頭一驚,頗有天下要大亂之感。

王钊命人将此隊商旅提攜上前,這群漢商們想是逃奔了一夜,身上還帶着傷,自稱是結伴從北庭返回河西,從苦泉驿出來的商隊,卻不料半夜遭了劫。

“是幾個突厥人...突厥人搶了我們的馱子,還殺了商隊不少人,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

冷泉驿的商旅又被這一番攪的心驚膽戰:“那群天殺的突厥人又往苦泉驿去掠殺了麽?這是要跟朝廷開戰不成?”

王钊招人說話:”你們說說,襲擊你們的突厥人長什麽樣?有多少人?”

”他們大概有十多人衆,當時夜色不太好,我們一行人原想趁着入夜多趕會路,誰知沙丘後突然沖下一隊人,當時沒看清容貌,只是見他們騎着高頭大馬,束發,穿着鐵甲,掄大刀,說胡語,他們那鐵衣,就是突厥人的戰甲啊。“

這撥突厥人和洗劫冷泉驿的突厥人全然不一樣。

王钊依前例,将路引無虞的商人收入城中,餘者納入城下,供給清水,等着将衆人送至玉門。城上站着戍兵,暗地裏盯着底下商人,是否有滋事或偷水,暗自逃奔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快樂姐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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