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慈母心

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慘白, 只依稀見眼前光景,沙雨吹東拂西,毫無方向, 只有倔強的駱駝從沙地上擡起頭,在風沙中厮叫幾聲。

胡商們藏在駱駝旁, 壓着馱包撲成一團, 饒是如此, 一些日常用度折損了不少,有數個白軟包都被風沙刮破,露出油紙包裹的內裏, 胡商們陸續從地上爬起, 顧不得揚去身上灰土,急匆匆的去拾撿地上的包袱。

叩延英早從地上爬起來,滾成了個灰人, 朝着春天笑嘻嘻招手:“這風沙好生厲害,我快要被吹跑了。”

黃三丁趴在地上觀望片刻, 見胡商們迫不及待的冒着風沙去撿吹跑的白軟包, 弓着身子,殷勤上前來幫忙, 胡商們連忙擺擺手攔住他:“風沙忒大,兄臺快去躲避一二, 這兒不敢勞煩兄臺搭手。”

黃三丁笑呵呵立在一旁,搓搓臉上泥沙, 笑問:“你們這是從來販來的茶葉, 這茶味清甜,聞着很是不凡。”

胡商們笑笑:“這是閩地的新出的岩茶,茶氣如香蜜, 産量極少,向來不往外流通,知道的人也少,我們好容易收到這幾馱,想着在塞外,應能賣個好價錢。”

“哈哈,某孤陋寡聞,這岩茶真是聞所未聞,等走出這沙碛,可要好好品一品這香茶,不知是何等的沁人心脾。”

“好說,好說。”胡商們連連應承。

王涪帶着部下一路從甘州直奔玉門,見到了嚴頌,才知李渭帶着春天穿過常樂山,偷渡玉門關。

他知道李渭行走這片沙域近二十載,做事又穩妥,帶着春天偷渡玉門關并非難事,必然沿着十烽西行伊吾,只要他快些,趕上兩人,這差事就算成了。

王涪名義上是甘州的茶商,實是靖王在河西的采買,他和河西的吏、軍兩方都有些關聯。靖王此前傳信讓他尋人,他幾番打聽下來,才知道要尋的這名少女和靖王嬖寵薛夫人大有淵源,他雖遠在河西,但各處都有打點的妥當,對王府大小事情都略有耳聞,知道這事一定要辦好,不可出半點差池。

正要打點行囊出玉門關追人,不料聽見玉門關戍前一片喧鬧聲,戍堡下亂哄哄百來商人被兵卒帶着,面色慘淡的行至城門下。

恰恰是從冷泉驿遭受突厥襲擊的康多逯一行人,重回到玉門來補路引。

王涪聽聞突厥人洗劫冷泉驿,殺了不少商人,掐算兩人離去行程,這幾日恰恰是在冷泉驿前後,在人群裏尋來尋去,沒有看到一個年齡相貌相符的少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商隊衆人補辦路引,王涪逐一詢問商隊是否有遇見一男一女,說了李渭和春天的大致體貌和歲數。

商隊諸人多搖頭不知,也有些人對李渭和春天都有印象,兩人相貌出衆,男子堅韌英武,女子年少嬌弱,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說曾見過,但這幾日被鬧得雞飛狗跳,含含糊糊,也不知王涪要找到人到底是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大能在一旁聽見王涪說話,跳起來道:“是春天姐姐麽?”

王涪聽見春天的姓名,當下大喜,見是個七八歲的伶俐孩子,道:“你見過春天?可知她人在何處?”

大能搖搖頭:“春天姐姐救過我,我們還一起玩耍來着,但我後來一覺醒來,她就不見了。”

“什麽時候不見的?他們是兩人一起不見的?有誰看見了麽?”王涪連聲道,“李渭呢?小兄弟,你可見過李渭?”

大能滴溜溜的眼看着王涪:“大爺,我不知道...你找春天姐姐做什麽?”

施彌年早聽見王涪在尋人,聽他描述,正是李渭兩人,他見王涪和兵将們親近,恐他對李渭不利,要去拘拿兩人,上前和王涪搭話:“這位貴兄,你說的這兩人,某曾見過,是是不是一個叫李渭的男子和一名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

“正是,正是...”王涪拊掌,“兄臺知道這兩人?“

“打過幾次照面。”施彌年就将一路之事緩緩道來,最後問:“我見這兩人行跡遮掩,可是此兩人犯了什麽事,若是如此,那可惜,讓這兩人不知逃往何處去了。”

“非也,非也。“王涪解釋,“我乃兩人親朋,家中長輩擔憂他兩人獨行出事,想召兩人召回河西,請問兄臺最後可見兩人往何處去了?”

施彌年見王涪神情不似作假,點點頭:“兩日前,我隐約間他們繞走冷泉驿,往西北而去,卻不知往哪條路走了。”

王涪沉吟片刻,謝過施彌年,直奔冷泉驿而去,只見冷泉驿滿目瘡痍,又聽聞前方的驿站動亂,道路已阻,左思右想,猜想李渭可能帶着春天往莫賀延碛去,在冷泉驿找了個熟知當地地貌的老兵當向導,去追趕兩人。

豈料入碛一日,正狼狽不堪之際,前方黃沙漫天,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那老兵驚恐萬分:“是黑沙暴...我們不能再走了,這沙暴會吃人的。”

一行人連連後退,退回冷泉驿。王涪無法,只得留守冷泉驿,将這幾日事情回禀靖王,等靖王指令。

靖王見信,得知兩人居然偷渡玉門,在冷泉驿遇見突厥襲擊,接着又入了莫賀延碛,遇上了沙暴,也不知是死是活。

長嘆一聲,倍感頭疼。

一方讓王涪前往伊吾尋兩人蹤跡,另又修書寫往伊吾和甘露川親信,若探見兩人行蹤,立即來報。

薛夫人這幾日以淚洗面,不言不語,不食不寝,只等着王涪的消息,拿到飛鴿消息後,奪過草草一看,額頭抽痛,美目一翻,昏了過去。

靖王連聲喊人要參茶,撬開薛夫人唇角灌入。薛夫人緩過氣候,面如死灰,清淚滾滾,僵卧在榻上,任旁人如何說話都不理不睬。

靖王勸了半日:“淼淼,你起來吃點東西,再這樣下去,要把身子熬壞了。”

見她不回應,又說:“歲官哭鬧着要尋娘親,剛被乳娘抱着去看花,你去哄哄他。”

薛夫人盯着頭頂的如意紋蟠龍繡帳,面色死灰,喃喃自語:“妞妞,你不要命了,那麽遠的地方,千難萬險,就算死也要去麽?”

“你不辭而別,是對娘失望透頂吧,娘對不起你..”

“你們一個兩個都離我走了,我還活着做什麽,不如一起死了幹淨...”

她游魂一般坐起來,光着兩只玉足往窗外行去,這書房其實是間水榭,推窗就是疊疊清蓮,細細蓮蓬,往日兩人在此攜手賞花,貪眠狎昵,薛夫人此刻眼裏一片死寂,素手推窗,就要往水中投去。

靖王猛然撲上前,抓住她的肩,大喝一聲:“淼淼,你要做什麽!!”

薛夫人回頭看他一眼,美目發冷,狠力去掰他的手,一心要脫開桎梏,往窗外掙去。

靖王動怒,将她從腳凳上拖抱下來,推在榻上:“淼淼,你冷靜冷靜!”

薛夫人打定主意一心尋死,在榻上躺了片刻,聽得靖王往外吩咐婢女們進來伺候,不等來人,又遽然從榻上沖下,往屋內椽柱撞去,靖王眼疾手快,将她攔腰截住,背後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你這會是魔怔了不成,好端端的,非要尋死覓活。”

“我不該活,我早該去死...”薛夫人委頓在地,額頭觸着冰冷青磚,發間金步搖晃動,婉轉青絲流瀉在削瘦肩背上,輕輕顫抖,如同一朵極豔時折落在地的嬌花,喃喃自語,“我就不該活着。”

“你死了,你的女兒和兒子都不要了?你女兒遠在千裏,現在還不知死活,歲官現在才幾個月大,連路都不會走,你就忍心扔下他們不管?”靖王見她又擺出幾年前尋死覓活的架勢,恨聲道,“這些年,你死過那麽多次還不夠麽,我對你的一片情誼,你到底是說扔就扔,棄若敝履?”

他胸膛起伏,憋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濁氣,看着癱軟在地的柔美婦人,绡紗掩不住的冰肌玉骨,這樣惶惶然的神情下,也自有一段勾魂攝魄的風流妩媚,心中終究是憐惜她,伸出手:“先起來吧,我們好好說話,王涪信上寥寥數語,你看了難免胡思亂想,西北之境路途艱難些,也不是沒有生機...”

薛夫人直視着他翕張的唇,目光空洞,忽然抿起紅唇,輕聲呵笑,雪白面靥上有幾分癫狂之意:“都是你們,你們一個個...“

她身體顫抖,半哭半笑:“我原本、我原本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婦啊...怎麽會淪落到這個田地...以色事人,權貴玩物,一世清譽盡毀...”

“我是有夫之婦,你們枉顧禮法,見色起意,強取豪奪,肆意玩弄我。你們都用妞妞來要挾我,說要賞我母女團圓,讓我百般忍耐,讓我安分媚主,讓我茍活于世,但最後呢,我的女兒非我所養,棄我而去,受盡艱辛,下落不明。這是老天爺在懲罰我,懲罰我不守婦道,懲罰我沒有替亡夫守節,茍活至今。”

靖王聽見她如此說道,心中刺痛,一片冰冷:“是,我見色起意,囚你強你,那你扪心自問,這幾年,我對你,對你女兒,對你薛家何曾虧待過?我殺了韋少宗,扶你長兄耀你門楣,對你女兒恩賞俱到,給你孩子和名分,我對你一片真心又差在哪裏,昔日恩愛不移,難道都是假的?你又敢說,你對我半分感情都沒有?”

“妞妞是你的孩子,難道歲官就不是你的孩子?他也是你懷胎十月,從你肚子裏出來的,這半年來你抱過他幾次?對他笑過幾次?他要娘親的時候你在哪裏?兩個都是你的骨肉,你何必厚此薄彼,薄情至此?難道我堂堂靖王就不如你昔年的那個丈夫春樾,我的孩子就這樣的賤命,讓他的母親對他如此不屑一顧。”

“你比的過仲甫麽?”她身體發冷,吃吃冷笑,“他光明磊落,俠氣雲天,是我心中的頂天立地的英雄。你呢,你為了讓我臣服,囚我禁我,為了逼我就範,無所不用其極,這是一個堂堂靖王所為?”

他亦冷笑:“你的仲甫再好,他也背着軍中罵名,死了七八年,如今屍骨也不知在何處。我再不濟,你也照樣給我生兒育女,在我身底下婉轉承歡。”

薛夫人呼吸一窒。

靖王看着她顫抖的肩膀,頭疼欲裂,閉目半晌,默然道:“一夜夫妻百夜恩,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麽,我以前是對不起你,但自有你後,我眼裏哪裏還有別的女人半分,我憐你寵你,想法子補償你。“

”我知道你心急,挂念孩子安危,王涪信上雖然說的兇險,但陪着春天入莫賀延碛的那名護衛是個行路熟手,定然出不了事。”他嘆氣,望着她淚痕滿面,“淼淼,說句不好聽的...你好好的,我竭盡所能将你女兒帶回來,讓你母女團圓,你若不好,這天下誰管你女兒的死活。”

她的女兒,遠在千裏的女兒啊。

薛夫人痛苦的喘氣,深深閉眼,終是軟弱下來,屈膝跪行至靖王身前,仰視着他,目光灼灼:”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你,帶我去找她。”

“你一介弱女子,去不得那樣遠的地方。”

她咽下喉間苦澀,柔荑無骨,窸窣去解他的腰帶,恢複了往日的纖弱柔媚:“如果...我伺候王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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