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黑沙暴

小雨輕風落楝花, 荔嘉閣的侍女推開窗槅,有嬰孩的咯咯笑聲從水面傳來。

靖王昨夜歇在王妃處,起早便去書房, 半途聽見荔嘉閣裏歲官的嬉笑聲,心中喜悅, 進屋一看, 侍女們在地上鋪了白氍毹氈毯, 歲官胖嘟嘟的手上套着兩只金镯,穿一件大紅肚兜,憨态可掬, 恰似年畫上的觀音童子, 此刻正在氈毯上抓着只佛手瓜擺弄,見靖王來,呀呀的揮舞着雙手。

薛夫人發髻傾亂, 只披了一身輕羅晨衣,慵懶歪在榻上守着歲官嬉鬧, 眼神直楞愣出神, 見靖王來,眼波撩了撩, 滿懷希冀的瞥着靖王。

“爹爹來喽。”靖王抱起歲官,親昵的摩挲孩子臉蛋, 看看薛夫人的臉色帶憂,“乖歲官, 一大早就起了, 昨夜裏是不是鬧娘親了?”

靖王衣袖間還擱着一封信,是前幾日王涪從甘州送來的急信,上說李渭已經帶着春天出了玉門關, 往伊吾而去。

靖王看過之後,一聲嘆息,這消息一直瞞着薛夫人,到現今已有紙包不住火之趨勢,靖王躲了薛夫人數日,想着再如何也躲不下去了。

思及此,靖王将孩子遞給奶媽,讓帶去外頭玩耍,自己進了內室,牽了牽薛夫人的袖子:”來,我替淼淼梳頭。”

薛夫人動了動紅唇:“不敢勞煩王爺,還是我伺候王爺吧。”

她婀娜起身,松垮晨袍掉在手肘,露出一截凝脂般的玉臂,十指纖纖,堪堪将黑發挽成一個松髻,将靖王引入榻上,鋪開白玉憑幾,抱來雙聯珠繡枕,蓮盞點茗茶,猊爐試新香,自己拿了一柄象牙玉搔頭,跪坐在靖王身旁,慢騰騰錘着靖王肩膀。

茶香熨帖,緩緩入腹,私室唯有兩人,一番親昵之後,靖王看着薛夫人含憂帶怨的面容,緩聲道:“年前段家二郎出西域,返程,在河西肅州府遇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那少女自長安來,還自稱自個和你有些淵源,我找人去查了查,果真...是春天無疑。“

薛夫人聽靖王發話,心頭不啻狂喜,霍然站起來,雙目含淚,身體顫抖抓住靖王衣袍:“王爺,你的意思是....妞妞,妞妞找到是麽?”

靖王見她神色,內心暗嘆一口氣,從袖間将王涪急信取出,遞給薛夫人:“你自個看看吧。”

薛夫人臉色驚喜不已,急急接過王涪書信,匆匆看完,臉上的喜悅之色突然僵住。

雪白柔荑撚着薄薄的黃麻紙,薛夫人眼光久久落在墨跡結尾處,又慢慢的挪至開頭,一字一字的細讀上頭的內容。

信上字數不多,薛夫人卻看了極久極久,久到目光可以将薄紙穿透,她擡頭問:“她,在甘州養傷數月,前幾日,出了玉門關,要往伊吾去尋人?”

靖王點頭,目不轉睛的瞧着薛夫人。

”她為什麽要去伊吾?“她問他,也問自己,半是疑惑,半是悲傷,半是了然,半是傾頹,紅唇顫抖,“為什麽要離家千裏,去伊吾?去尋誰?”

薛夫人全身抖瑟,心內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她一聲不吭,瞞着我們所有人,換了銀錢,買馬買仆,去了舊舍,又過了黃河,到了河西,走這麽遠的路,原來是要去伊吾。這孩子...瘋了麽?”

"這不可能。”

靖王見她喃喃自語,瑩白面色越來越慘淡,瘦弱身體顫抖,長睫一抖,滾淚如珠,簌簌的粘在衣上。

她的目光又急急忙忙回到信上,通讀一遍又一遍,而後盯着靖王,神色蕭瑟又凄惶,聲如泣血,痛道:“伊吾有她爹爹!”

薛夫人的過去,是她自己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的鴻溝。靖王當年雖然從韋家輕而易舉的拿捏了她,但後來花費無數心力,都無法賽過前一位的亡夫。

一個微不足道的軍中都尉,如何和他天潢貴胄相比?但在薛夫人心中,這一位亡夫的分量比他還要高些。

薛夫人恍恍惚惚,一日哭腫了眼,後來幾乎泣不成聲,靖王如何勸說都不曾理睬。

“我已令王涪追着兩人足跡往玉門去攔截兩人,不過幾日功夫,定将你女兒帶回來,你就歇歇吧,別哭壞了身子。”

薛夫人攥着繡帕道:“你說段二公子見過妞妞,還一路照料過她,你将他喚來...我要親自問問,她一個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走了幾千裏路,去了那麽遠的地方。”

唐三省忙去段家請段瑾珂入府。段瑾珂見靖王身邊親信急匆匆來請他,心下詫異,以為有何大事,連衣裳都未換一身就跟着唐三省匆匆去了靖王府。

唐三省帶着他穿過重重院內,進了王府後苑,段瑾珂心下疑惑,向三省作揖:“三省公公,王爺不在外書房召我麽?如何要去後院?”

“公子一去便知,王爺大約是問些話,也不是什麽大事。”

唐三省帶段瑾珂去了臨湖水榭,荔嘉閣門窗緊閉,帷幔低垂,段瑾珂見靖王站在正房內踱步,緊斂濃眉,見段瑾珂來,連喚着唐三省上茶。

段瑾珂瞥見荔嘉閣這三個字,松了口氣,知道這是靖王嬖寵,薛夫人住的閣子。

正房一旁有側室,門口挂着九瓣重蓮真珠簾,香氣浮動,珠簾後有女子身影,心下旋即了然。

“瑾珂,你将去年自紅崖溝救人的見聞,仔細講來。”

他知靖王要問什麽,也早已探聽清楚薛夫人與當日紅崖溝的少女的淵源。

段瑾珂早已有所準備,當下将那日情景娓娓道來,講春天受傷,容貌穿着,靴間匕首,只聽見簾後有女子黃莺婉啭般的泣聲傳來:“二公子,你說她靴間藏着匕首,黑沉如鐵,可否畫予妾身看看,是如何樣的。”

當下唐三省送來筆墨,段瑾珂将那匕首樣式描繪在紙上,他一路收着這匕首至長安,後又轉給李渭帶回甘州,看過幾次,熟知形貌,畫在紙上。

唐三省将匕首圖傳給珠簾後薛夫人,薛夫人一見,正是亡夫遺物,妙目瞪圓,已是心肝俱裂,說不出來。

段瑾珂見珠簾後半晌傳來嘤嘤泣聲,其音若玉盤珠玉,往後事情不知當說不當說。靖王無奈坐在案前,皺眉吩咐段瑾珂:“你繼續說。”

段瑾珂便一路講至後來甘州李渭救人,以及年後春天病愈後去找曹得寧問薛夫人之事,以及春天在甘州城的度日,甚至連春天在瞎子巷和馱馬隊各家的日常相處都娓娓道來。

薛夫人已聽得癡了,聽到春天傷病已好,和一衆人相處融洽,處處受人照料,心下寬慰了幾分,又聽得李娘子死後,春天和李渭一家不告而別,獨自往西行去,又有如刀攪。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去做什麽,這個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靂,将她往年歲月都劈醒。

一席語畢,滿室只剩珠簾後女子嘤嘤哭泣。段瑾珂告退靖王,靖王正是滿腔紛亂,也不強留他,段瑾珂卻門之際,瞥見一婀娜婦人滿面淚痕掀簾出來,那婦人成熟冶豔,風姿卓絕,眉眼與春天神似。

只嘆天下事情竟有這樣湊巧,若他當初知道紅崖溝的受傷少女是這樣的身份,無論如何也要将人帶回長安來。

這一日的莫賀延碛甚是奇妙,往日熱風竄行,這日裏居然紋絲不動,一絲微風也無,好似一池已然沸過的熱水,毫無生氣,只往上散逸着騰騰熱氣。天際倒是飄着幾朵陰雲,厚墩墩沉甸甸的壓在天際,和鉛灰大地遙遙呼應,直逼得人心燥熱,更加寸步難行。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衆人繼續趕路。

再行兩日,就到了野馬泉,老叩延慢慢說起這野馬泉景致,野馬泉是莫賀延碛唯一的一塊綠洲,泉如彎月,泉邊草木森然,紅柳成林,清泉快慰,鳥獸絨絨,很是奇妙。

衆人被這番言語一激,又兼水囊裏清水已近見底,正急着要補充水源,一夜在馬上不曾停歇。

至黎明,星月暗淡,曙光漸曦,風嘯沙鳴,眼前荒漠連綿,要趁着日頭高懸之前找個遮蔽處歇息。

朝陽如火,白雲似練,黃沙漫漫沒有盡頭,這片沙碛仿佛不知疲倦,無縮謂時間流逝。

天氣漸熱,正要耐不住這紅日熱風之時,只見遠處突然跳轉出一片戈壁灘,頹岩亂石,土丘連綿,衆人忙忙往其間穿行,在一片高聳嶙峋的風磨岩後找到陰涼之地。

春天騎了一夜,雙腿綿軟,差點下不了馬,好不容易在一塊岩石上坐定,氣喘籲籲,抱着水囊續命,李渭叮囑她:“還有兩日到野馬泉,可許你多喝兩口水,但不許一口飲盡。”

春天抱着水囊乖乖點點頭,李渭提着麸餅,去給兩匹馬補充糧草。

衆人懶得收拾,都挑揀着陰涼處先歇一覺,剛躺下,嗚嗚刮過的熱風乍然頓住。

而後是片刻的寂靜,空氣如凝固的漿糊,猛然間又有一股風從北方竄來,其聲由低至高,低聲如野獸低吼,高昂如鐵叉紮入銅鏡猛力劃行,然後人人都嘗到了一股濃重的土腥味,猛然灌入鼻腔,再侵入喉嚨。

“爺爺,你去哪?”叩延英見爺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急步驅出石灘去探看情景,叼在嘴裏的煙槍悶悶的掉在了灰土裏。

“你們都起來。”老叩延回頭喊了一聲,語氣平淡又鎮定,“黑沙暴來了。”

“黑沙暴?”

衆人出石灘探看。剛進這石灘時,青冥紅日,天地還是泾渭分明,此時天幕盡頭有滾滾黑塵滾動,看起來若幻影,如渺夢。

沙暴來了。

老叩延蹙眉,面色冷靜,指揮衆人:“快,将駱駝騾馬都綁在一處,把馱包用具全都解下,仔細躲着那些碎岩,若是被風砸下來,連命也沒了。”

胡商們七手八腳的退回石灘,将駱駝騾馬栓綁在一起,又去解包袱,還要顧着自己的水囊食物,馱馬的糧秣,幾人越急越亂,越亂越急。

叩延英這時還叉着腰,雙眼發亮的望着遠處,他還是第一次見沙碛裏大的沙暴,興奮的在空地上蹲了個鯉魚打挺:“哼!哈!沙暴來了!”被老叩延敲腦袋:“你這皮孩子,趕緊去幫忙!”

黃三丁兩人無甚行囊,将馬匹栓好後,也來幫着胡商們拉扯駱駝,捧抱包袱。

李渭看着天幕處濃郁的一團混沌,見怪不怪,語氣鎮定指揮春天:“穿上風帽、面衣。”

他邁向馬匹,解下水糧送至她懷中,将她往一處巨岩牆根一送,将氈毯披在她身上,“趴在地上,別擡頭。”

春天心中既慌張又新奇,從善如流,趴倒在沙地裏,又禁不住四下張望,見李渭将馬匹和商隊的馱群綁在一處,溫順的牲畜們擠攏在一處,伏倒在地,将頭埋低。

不過少頃,偌大的藍天變得濁黃,灰土彌漫,風越來越大,越來越狂躁,飛沙走石,包羅萬象。風像刀割鈍物,肆虐又暴戾,要将天地萬物打磨上烙印,一顆顆的石,一粒粒的沙,生硬在空中舞動,太陽如一輪薄影轉瞬渙散不見,戈壁灘洶湧灌來一片越來越重的土霧。

胡商們堪堪将所有的軟包都堆集在巨岩下,用氈毯裹緊,騾馬身上的包囊在烈烈罡風中瑟瑟發抖,包袱皮刺啦一聲,被狂風卷走。

”快,快,快,麸餅!”胡商們大喊,“快取下來。”

李渭幫着胡商将騾馬上最後一個包囊解下,眼見風沙張牙舞爪已經滾至身前。

天已完全暗沉下來,黃塵鋪面滾來,已經近在咫尺,那是驚濤駭浪的沙海,遮天蔽日,茫目灰黃,罡風肆虐,裹着沙塵要将萬物刮卷而去。

戈壁灘轟隆作響,從地底發出沉悶的吶喊,怪岩顫抖,幾乎要拔地飛走,地面上的沙塵被狂風縱的鬥折蛇行,宛若癫狂起舞。

塵土嗆揚,春天裹着氈毯縮在地上,她閉着眼,尤且能聽到那刺啦刺啦的風聲,朔風好似要将她席卷而走,就如席卷地上一顆微小的石子,後背噼啪的飛石砸來,風轟隆有如雷鳴在耳邊炸開。

她在地上趴不住,只覺自己要被這罡風吹去,抱緊手中水糧,正想開口呼喊,氈毯猛然被風掀開,粗粝黃沙灌進來,轉瞬鑽入口鼻,吸入胸膛,只覺得胸中火辣辣的疼。

春天發出一聲劇烈嗆咳。

瞬間有身體撲上來,隔着羊裘将重量壓在她身上,大手抓緊氈毯,向內一折,将她全須全尾裹緊,完全覆蓋在身體下,還猶記得留出一絲罅隙,容她呼吸。

她被包攏在李渭身體下,不見光亮,只聽得見風聲越來越兇悍,越來越猛,隐約能聽駱駝和騾子的哀鳴,還有胡商們的呼喊聲。

轟隆聲如同驚濤拍岸,狠狠的刮着耳膜,李渭發覺氈毯裏的人兒在發抖,隔着氈毯抓住她的手,緊緊的攥在手中。

春天裹在氈毯下一動不動,只覺這場風暴極其漫長,不知過去多久,耳邊已然是風的怒轟,沙浪的拍打,濃郁土腥味穿過氈毯,刺刺拉拉的堵在胸口。

蒼天,求您,求您施舍,求您庇佑天地間中這小小的蝼蟻,求你不要将我們化成路上一縷亡魂,一截白骨。

風最烈之際,她感覺風從地底部刮來,要将她騰空刮至天上,但抓着她的那雙手猶如在地裏生根,将她牢牢鎖在沙地上,于是她也隔着氈毯,緊緊的握着他的手。

不知多久之後,尖銳的風聲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風,嗚咽綿長,時而尖銳,時而淩厲,時而溫柔。

李渭艱難從地上跪起來,見氈毯內一絲動靜也無,擔心春天被悶的暈過去,連忙剝開氈毯。

猛然撞見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圓滾滾好似貍奴,嬌憨又漂亮,黑如曜石,白如水銀,清清淩淩,如凍如玉,寶石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的眼瞳裏還裝着自己的倒影。

他手指停住。

兩人離太近,李渭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猛地将春天松開。支腿屈膝,半撐在地,伸手扯去面衣,将滿口沙土吐在地上。

春天從羊裘中出來,滿目昏黑,眨眨眼,才發覺眼睛澀痛。罡風已過,空中飄着黃色的沙雨。撲簌簌拍打在身上,沙沙、沙沙,有如蠶食桑葉,滿鼻都是混濁的土腥氣,沖的胸腔沉甸甸。

她穿着風帽,還裹着面衣,仍覺得口鼻被堵住,伸手一拂,滿面土灰,唇角都是泥沙。

李渭幫春天擋着風沙,更是狼狽。厚厚沙石覆蓋在整個後背,臉上蒙了一層灰土,連眉睫都覆蓋在厚灰之下,全然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眼,兩只漆黑的眸,顯得格外的耀眼而清澈。

李渭蹙眉,拭去面上泥沙,這才一點點露出容貌,她發覺李渭眉峰英挺,菱眼微長,眼尾微微往上挑起,是端正工筆畫最後漫不經心的一筆收尾。鼻如懸膽,唇色微深,唇肉豐盈,沾着天生的溫柔。又見他籲氣站起身來,在一側摘靴脫衣,抖去外裳厚土。

他裏頭穿了一身淺灰緊衣,腰帶緊箍,更顯肩寬腿長,蜂腰窄臀,袖子挽至肘間,露出一截微褐緊實的手臂,肌肉堅硬,血管微凸。

春天凝望着沙地裏一塊被刮的光亮的岩石,沙雨沙沙落在岩上,發出咚咚的輕響,岩面上攢了薄薄一層細沙,又瞬間被風拂去,露出赭黃的岩石紋理。

她看的心急,從地上跳起來,去查看自己和李渭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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