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缽谷

李渭指節扣着岩壁, 同老叩延商量:“走金缽谷,早一日到野馬泉。”

老叩延磕了磕煙袋,深抽一口:“那裏不能走。”

“爺爺, 為啥不能去。”叩延英問,“我們要斷水了。”

老叩延瞪着孫子:“那裏去了要遭殃。”

金缽谷, 是坐落于莫賀延碛北側的一座圓形山谷, 被黃沙礫漠包圍, 形如金盆,山谷正中有個廢棄的小村子。

“叩延大爺,既然有快道, 那為何不走, 我們也受夠這鬼地方,都快烤成肉幹了。”胡商們道,“騾子們的草料已斷, 都要撐不住了,到伊吾還有好一段路程, 可不能折在半道上。”

老叩延吧嗒将這管煙抽完, 嘆了口氣,将煙槍背在手背後, “老漢先把話說在前頭,到了金缽谷, 別嫌晦氣。”

胡商們不等天黑,重裝行囊, 要穿行金缽谷前往野馬泉, 一番收拾妥當後,見郭潘神色痛楚,仍跪在那一龛墳茔前。

衆人招呼他前行, 郭潘抹抹臉頰,一瘸一拐行來:“一時心痛難耐,卻把腿兒跪麻了,我這家收拾行囊,跟大家一起上路。”

一行人徑直走到深夜,見遠處有枯瘦的山脊起伏,說是山脊,其實只是一片高聳連綿的岩山,停下就地休息,這是一片極荒涼的鹽堿地,滿地是白色的沙堿和堅硬的駱駝刺,皮靴踩上去尤且覺得靴下刺硬,不能卧躺,只能擇地而坐。

好不容易熬到天微亮,衆人朝岩山行去,這片岩山滿地是破碎礫石,其色紫黑,或是赭黃,有奇形怪狀的巨石,被風塑造成各種形狀,踞立如鷹隼,又如石菇。行路艱難,馬兒容易踩踏懸空,衆人無法,只得下地行走。

穿過一片砂礫,爬上高高的岩脊,眼前突然開闊,呈現在衆人眼前的是一片極其廣闊的山谷,形如一只黃沙和山脊圍裹的大圓缽,他們正站在碗沿,俯視眼前的景色。

叩延英興奮的吹起了口哨:“你們看,下面有村莊。”

這片山谷依舊荒涼,一簇簇芨芨草、白刺、梭梭在風中無言伫立,遠遠望去仿佛是大地凝結的黑痂,山谷底部隐約可見傾塌荒廢的茅屋,枯死的胡楊林,風低低的吹,有如哭泣。

叩延英首當其沖的縱馬沖了下去。

“這鬼地方,怎麽還會有房舍?從來沒聽說過莫賀延碛還有人居住。”

春天也好奇的跟随李渭走入山谷,山谷多是礫石,一蓬蓬沙棘結出了青色的小果子,向陽處的幾挂沙棘果已然見紅,如珊瑚珠一般懸于灰綠枝頭,分外的耀眼可愛。

叩延英眼前一亮,從馬上跳下,伸手去采摘沙棘果,卻被叩延爺爺喝止:“不可。”

“為何不可?”叩延英悻悻問道,“這莫賀延難得見一叢沙棘呢。”

“這果子見青,滋味酸澀,也解不了渴,就讓它們去吧。”李渭勸道。

”大爺,這裏沒有人居住麽?“春天左顧右盼,見前頭有不少黃泥瓦的屋頂,好奇道,”這裏有好些房子呢。“

“這裏已經荒敗三十多年了,很少有人涉足。”李渭低聲道,"現今知道這個村子的人也不多了。”

春天見前方有一片踞立如菇的赭黃風岩,已然一溜煙竄走的叩延英朝着衆人招手:“這裏還有字。”

風岩上有一塊地方被刮平,用刀镌刻了幾行大字,卻已經被風刮的模糊不清,春天凝望片刻,突然蹙起眉頭:“李...桃...”

她扭頭看向李渭:“這是漢字,是漢人住的村子嗎?”

李渭點點頭。

轉過這片風岩,眼前霍然開朗起來。面前是幾棵枯槁傾倒的胡楊,胡楊枝幹雖已枯萎,卻又從斷裂處掙紮着冒出幾支纖細的綠意,幾只石龍子趴在胡楊上,謹慎的看着闖入的一行人。

胡楊樹旁,是傾頹倒塌的低矮房舍,牆壁的黃泥已然剝落,露出紅柳木枝纏繞的牆坯,胡楊木做的門窗半挂在牆上,被風一吹,吱呀吱呀作響,地上沙土裏掩埋着木片枯草,陶盆歪片,甚至還有一只已然枯槁的鞋履,十分蕭瑟。

整個村莊除了那些穿梭在沙土裏的蟲蟻,完全一片死寂。

“陰森森的,倒有些吓人。”有人帶着笑意說了一句。

一扇鏽掉的門訇然倒地上,地上蟲蟻四下竄走,衆人吓了一跳,原來是叩延英推開了一間屋子。

“屋裏都是沙土,什麽也沒有...”叩延英撇撇嘴。

“你這混小子,別到處招惹,快過來。”老叩延橫眉豎眼,“仔細我剝你的皮。”

叩延英絲毫不懼自家爺爺,笑嘻嘻的往前走去。

春天也從馬上下來,撥開風帽,很是好奇的打量這個荒棄的村子,李渭跟在她身後:“走吧。”

“這個村子房子不少,怕是有百來個人吧。”春天撲閃着眼,盯着李渭,“他們都搬去哪兒了?”

“都走了。”

前頭突然有人道:“這裏以前是一片湖。”

聽見有湖,衆人以為有清水可用,上前一看,原來是白茫的鹽堿地,旁邊繞着一圈枯死的紅柳樹,地上雪白的沙堿一圈一圈畫出圓形的漣漪,應是當年水澤蒸發萎縮的痕跡,鹽堿灘中土質猶如泥殼一般,有草根紮在其中。

老叩延點點頭:“這以前是村子裏的水源,是一片海子,海子中有數十個泉眼汩汩冒出清泉,這水清冽回甘,滋養了整個村子。”

見一行人眼神都望着他,老叩延也憋不住內心的嘆息,幽幽道:“随着泉眼出來的,還有一種叫青泥珠的珍寶。這種青泥珠最大不過拇指頭大小,小猶如米粒。這珠子可是個好寶貝,能尋寶,傳聞把這珠子投入泥潭裏,能使泥水澄淨如清水,水底的珍寶都自發冒出來,誰手裏要是手握一顆青泥珠,那就是身後跟着數不盡的寶貝。”

“這個村子居于莫賀延碛腹地,但在很多年前,有很多商人不畏艱難,專門來此地收購青泥珠,一顆青泥珠,能換十匹駱駝,但這青泥珠轉手售到甘州,售到長安,能值萬貫。”

“既然這水裏出這樣的寶貝,這村子又如何又落敗?是因為這海子枯竭了,村民們都搬走了麽?”

老叩延停下煙槍,不言語,嘆了一聲:“你們等會就知道了。”

衆人不過停下歇息片刻,原想在此多留一陣,老叩延偏要走,要一行人在白日裏趕出金缽谷。

春天也悄悄問李渭:“大爺,我們不能在這歇一夜麽?這裏有現成的屋子可以住,還有可以生活做飯的竈臺..."

"此處不宜久留,還是盡早出去為好。”他看着她,知道她這些日都是幕天席地而眠,多有不便之處,見此處情景難免心動,"走吧,早一點到野馬泉,那兒有水有樹,比此處合适。“

衆人重新上路,老叩延在前路回頭,突然回頭道:“前頭就要出村子了。”

李渭停下,回頭望了一眼春天。

春天不明所以,一雙疑惑的眸子望着他。

他說:“風帽戴好,把眼睛遮住,我牽着你走。”

她依他的意思将風帽帶上,往下拉了拉,擋住了雙眼。

李渭看了她一眼。

男子的的手乍然抓住她的手腕,透過她的袖口,熱度綿綿傳來,他握的這樣緊,男人的掌心和指腹都有厚薄不一的繭,是粗粝又孔武的觸感。

她的腕骨纖細綿軟,在他手中不盈一握,溫馴柔軟的任由他牽着,靜靜的往前行。

一行人慢慢的行,馬蹄踢踏、踢踏,靜靜的敲在沙殼裏,前頭的說話聲突然就頓住了。

有人短促的驚叫了一聲,又把聲音壓抑在喉嚨裏。

叩延英原本在前頭哼着小調,此時也禁不住咒罵了一聲。

“噤聲。”是老叩延嚴厲的喝止。

連呼吸聲和風聲也停頓住。

春天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低聲問李渭:“大爺,怎麽了?”

李渭并肩行在她身側,緊緊的攥着她的手腕,聲音卻很溫和:“沒什麽,我們馬上要出山谷了。”

“是什麽東西,我可以看看嗎?我想看看...”她指尖撓撓他的掌。

他的指環突然抓緊了她,他柔和道,“不要看,只是一片沙地而已。”

春天溫順的任由他牽着手,山谷裏熱風拂面,幹爽燥熱,風聲嗚咽,是極寂寥盤旋的風,她察覺到馬兒在往上攀爬,身邊有人極輕的吐出一口氣。

她突然掀開風帽,回頭望了一眼。

重重疊疊的屍體,掩埋在沙土之中,不知壘疊了多少具,已然風化成幹屍。

這些屍體半被埋在沙土中,半被暴露在土面上,陽光照射,甚至都看到幹屍的衣料,佩飾,甚至面皮上的皺紋,山羊胡,一顆顆牙。

春天乍然見到眼前景象,瞪大雙眼,喉間驚恐,卻連一點聲響都無法喊出。

只是短促的一眼,李渭将她的風帽又重新蓋上:“別看。”

那一瞬間的恐懼如沸水層層疊疊擠在後脊背上,咕咚咕咚擠破,又層層疊疊沸出來。

李渭牽着她的手,揉揉她的風帽:"別怕,這些都是村裏的村民。“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山谷,連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離的遠遠的,才喘了口氣。

“這些村民如何都死了。”

李渭慢聲道:“這個村子叫李桃村,村民們是北歸的胡人,但俱是黑發黑眼,他們說自己漢将李陵的後代。七八十年前草原動蕩,這些村民不願成被他族驅使,從北方草原一路南遷,想在河西讨一塊安身之地。但當時的涼州刺史沒有接納他們,這些村民輾轉數地,意外發現莫賀延碛這塊海子中的青泥珠,于是在海子旁落腳,靠收集青泥珠為業,和外部換取生存之物,但四五十年前,有人觊觎海子中的青泥珠,想驅趕村民,霸占此地,于是和村民們起了沖突。”

“他們在此安居二十多年,派人前往涼州府求見刺史,獻上青泥珠,想求朝廷援助。但涼州府不願派軍,村民們只得自發抵抗。但終敵不過強敵,全村人全部戰死在村尾。”

“村民們死後,這片海子突然就枯竭了,泉眼全都堵住了,如何疏通都沒用,海子慢慢蒸發成了鹽堿地,這片曾經綠蔭蔚然的山谷也死了。自此之後,莫賀延碛越發難行,這個山谷也沒有人會來。“

“是誰将這些村民殺害的?”有人問,“是不是突厥人"

李渭搖搖頭:“這個無從得知,大抵不過是觊觎青泥珠的人,比如沙漠裏的馬匪、附近村莊,朝廷、突厥人,甚至是商人薩寶們。“

這夜停下休息,李渭晃着酒囊,慢悠悠的抿一口,見春天尤且心神不寧,遞過酒囊。

她被風吹的哆嗦,抱着李渭手中酒囊,舉在唇齒見灌了一大口,卻被辣的嗆住,連眼淚都掉出來。

他看着她小臉緋紅,帶着笑意阻止她想再喝一口的勇氣:“這是烈酒,一口就夠,再喝你就要醉了。”

她這時覺得四肢發熱,頭腦暈眩,迷糊明白酒的好處,眼神亮晶晶,将酒囊還給了李渭。

李渭貼着她唇齒接觸酒囊的地方,慢悠悠的又抿了口。

她腦子暈乎,神志卻十分清醒,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李渭在她身邊,抱胸倚靠石壁,支起長腿,也是累了,懶散道:“我守着你,睡吧。”

她悄聲問他:“大爺,你是不是來過這兒。”

李渭慢慢嗯了一聲:“小時候來過一次,那時候還有沙鳥飛來此處繁衍後代,見海子已空,整日繞飛于上哀鳴,現在,連鳥兒都不再來了。後來在軍裏,常往返在這片沙碛,每次來,這裏都要再衰敗幾分,可能再過十年,這個村莊就要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他握着一把沙,從指間劃走,眉眼生動又寂寥。

春天一夜未曾好眠,見李渭閉着眼,枯熬着也漸漸睡了,夜裏風很冷,她也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并不難聞,大概是塵土、風沙、汗水與男人的氣味。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還漏了一章 ==b

下一章野馬泉,綠洲終于到了~

愛美的小娘子要洗澡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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