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野馬泉

衆人出了金缽谷後, 複行一日,諸人水囊皆已空空,人困馬乏之際, 見前方有幾重嶙峋枯山,岩石灰黑如鉛, 滿眼枯寂。等至踏入其中, 風聲倥偬, 滿耳皆是刮砺之音,滿地碎石,溝壑縱橫, 極難行路, 只得下馬步行。

行了半日有餘,漸覺草色豐盈,地上的芨芨似乎比別處的茂盛些, 老叩延敲着煙槍:“快到了。”

轉過一疊灰黑風磨石,突然有抹濃郁的綠意沖入眼中, 将滿眼疲累的鉛灰砂礫沖走。

衆人眨眨眼, 原來是一窪柔嫩野草。

草色如碧,枝葉青翠, 瑩瑩可愛,深紅、嫩黃, 奶白的細碎小花搖曳在草間,纖細又柔軟, 如少女最鮮嫩輕盈的羅裙。

有涼爽的微風, 啁啾的鳥聲、香甜的沙棗花香飄蕩而來。

衆人已然厭倦了這多日的烈日黃沙,初見綠意尤未反應過來,直到聽到上空飛鳥鳴叫, 剎然回過神來,連聲歡呼,滿心歡喜縱馬前策。

一爿枝葉繁茂的胡楊林,溫柔起伏的黃沙,一汪廣闊淺青碧水,翠挺蘆葦歡快的在風中招手,水邊紅柳低垂,開出一片片如霧如霞的粉色絨花,令人難以置信,這樣荒蕪的沙碛中,居然還有如此奇妙的世外桃源存在。

馱群搖起尾巴,歡快的奔向青青草場。

野馬泉,終于到了。

正是久旱遇了甘霖,叩延英吶喊一聲,将馬鞭往地上一扔,跳下馬來,撒開雙手,一路快跑着奔進了水中,撩起朵朵水花,将整個身體浸泡在水中。

他半眯着眼,面龐仰起,舒适的嘆了口氣。

衆人喜笑盈盈,快步向前,俯下身貼近水面,感受着久違的清水的涼意。

春天也脫下風帽面衣,奔至水邊,捧了一把水灑在面龐上,手指入水的那剎那,是久違的,熟悉的,涼爽的,濕潤潤的感覺。

簡直要喜極而泣。

這一汪泉水呈橢圓形,水正中央有一小塊葳蕤綠洲,長着一片極其蔥郁的野草,長草披挂而下,垂入水中,如倩女臨水梳發。不知何處來的白鳥,在水面掠過身影,咻然鑽入水中,叼起一尾小魚飛騰而去。

泉水深處撲騰起一片水花,是叩延英在水中自在泅游,他平日用頭巾纏頭,倒看不出什麽來,此時松了頭巾,只見湖水中有個白膚棕發的少年,唇紅齒白,藍眼璀璨,在波光粼粼的水中顯得分外俊美。西域河澤稀少,居民大多是旱鴨子,胡商們俱挽起衣袖褲腿,多停留在水畔汲水洗濯,見叩延英在水中的模樣,紛紛笑道:“小叩延,你這豈不是洛神出水,楊妃沐浴,可比小娘子還小娘子。”

叩延英啐了衆人一口:“小爺我可是頂天立地的真漢子。”他從水中攀上水中央的綠洲,幾只白鳥嘎的一聲撲棱遠去,叩延英雙手一攤,悠閑躺在草地上休憩,突然驚喜的朝衆人招手:“這裏有好多泉眼,水好甜啊,快給我水囊。”

這一小塊綠洲也不過只容兩人卧躺,卻有許多地下泉眼,這些泉眼細細數來竟有數百個之多,汩汩冒出的清冽泉水,日夜不停補給着野馬泉。

李渭和老叩延坐在紅柳樹下呷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春天見他曲腿支膝,眉眼懶散,意态閑适,是和平日裏全然不一樣的神情,知道他這刻也松弛下來。

他這一路照應着她,比她還辛苦些。

胡商們托付叩延英裝來甘甜清泉,喝了個肚飽,見紅日高升,天氣漸熱,紛紛回到岸邊,在滿樹粉蕊的紅柳樹下擇一地好眠,入莫賀延碛連日辛苦,又遇風沙又見死人,人人早已困倦不已,眼下總算是能睡個安穩覺。

樹下漸漸想起胡商們的鼾聲,春天坐在蘆葦灘旁,悄悄的褪了靴襪,将一雙白嫩天足浸入水中,慢悠悠的撲騰着水花,見水中的叩延英東游西竄,朝着水邊的春天揮揮手:“魚,湖裏好多大銀魚。”

這孤寂沙漠中的一片綠洲,湖水中不知藏着多少肥碩的魚兒,背脊擠搡在一處,也泛出一片粼粼光亮,叩延英嬉鬧夠了,鑽入魚群中伸手一抱,順勢抱起兩尾肥碩的銀魚。

水中魚兒幾乎未見過世人,天敵稀少,不知躲避,故都有些呆呆的,那魚兒身長肥碩,一只堪堪合抱,兩只在叩延英懷中撲騰,魚兒離了水,這才知道反抗掙紮,一只銀魚在叩延英懷中用力甩尾,抽了叩延英一耳光,跳入水中。

叩延英大喊一聲,摟緊懷中銀魚去追:“姑奶奶的,你一條魚,也敢打小爺我。”

春天見此情景,咯咯直笑,急忙穿上鞋襪,朝着叩延英大喊:“叩延英,先把手上的魚拿回來!”

她拎着衣袍,沿着水岸碎步跑向叩延英,沿着水岸去找叩延英,笑的眉眼彎彎,純淨無邪,身邊風景如畫,天地間俱是她的倒影,巧笑嫣然,衣袂飛揚,窈窕婀娜。

叩延英泅入水中,再鑽出來,手中又多了幾尾魚,興致勃勃的泅至岸邊,将魚往春天身邊一扔,又跳入水中:“我多抓幾條,等會我們吃烤魚,喝魚湯。”

上岸的魚兒在沙地上胡亂撲騰,細沙四濺,春天手忙腳亂鎖着魚兒不準亂跳,也被揚了一臉沙土,握着匕首也不知從何下手宰魚,想起在甘州城見過李渭殺豬宰羊。笑盈盈回首,朝紅柳樹下看了眼,向李渭招手,小鹿一樣奔過來,”李渭,李渭...”

“嗯?”李渭挑起唇角,帶着點懶洋洋、舒展又慵懶的興味回應她。

“大爺...”她把手背在身後,笑嘻嘻的喚他,“大爺,你來教我殺魚好不好。”

李渭慢悠悠啜了口酒,眼眸瞥了瞥眼前神采飛揚的少女,莞爾一笑,灑脫站起身來,松松衣領,将袖口的束腕和身上箭囊拆下,随手扔在地上,挽起衣袖:“走。”

叩延英接二連三将魚兒抛上岸,李渭見春天手忙腳亂攔着魚兒跳入水中,忍不住微笑,捉住一條銀魚摁在地上,給春天示意:“先破魚腹。”

“呀...不行呀...”魚尾拍打起細沙,蒙了春天滿臉,她紅彤彤的臉兒上滿是抱怨,皺皺鼻子,“它很兇,我捉不住它!”

李渭的匕首咚咚敲在魚脊上,那魚兒霎時不動,李渭聳聳肩,笑道:“它暈了。”

她覺得臉靥上的細沙生癢,胡亂用衣袖抹抹臉,将幾近金黃透明的細沙抹開,還剩幾粒細沙沾在水漉漉的鬓角,折射着晶瑩的亮光。

李渭突然低下頭去:“看好了。”

開膛破肚,刮鱗除鰓,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春天笨拙的依着他的步驟,将魚兒翻來覆去的擺弄,口裏念叨:”魚兒魚兒,不疼不疼,借你祭祭五髒廟,廟裏菩薩心歡喜,賜你來生喜樂順遂,一世平安。"

李渭饒有興味的看着她,聞言笑道:“敢問女郎,五髒廟坐了哪坐尊神佛?”

春天擡頭瞥他一眼,睇眄流光:“是監齋菩薩呀。“

”監齋菩薩喜歡吃魚麽?”

“別的監齋菩薩愛不愛吃魚我不知道,但我的五髒廟裏的監齋菩薩最喜歡魚了。”她頗有些狡黠,笑盈盈解釋,”趙大娘信佛,每回家裏殺生都要唠叨上這麽幾句,這樣殺生菩薩不怪罪。”

“那這世上大概沒有監齋菩薩不愛吃東西了。“他爽朗大笑,眉眼生動,又問她,”你喜歡吃魚?“

春天點點頭,嗯了一聲。

”雲娘和長留都不愛吃魚,所以家裏從來不做這些水生物,若早知道你喜歡,在甘州應該給你多燒幾頓魚。”他道,“這是我招待不周了。”

“沒有沒有...大爺和李娘子、長留和陸娘子家都對我很好。”她慢吞吞,突然道,“大爺是不是想李娘子,想長留了?”

李渭手中一頓,繼續殺魚,低聲道:“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

這話裏帶着一絲絲難以形容的酸澀之意,春天心頭百感交集,隔了半晌道:“李娘子溫柔可親,雖天人永隔,但音容笑貌猶歷歷在目,我倒覺得她一直在,在甘州城等大爺回去呢。”

他微微一笑:“那等着回去看看吧,希望這回回去,她的病也好些了。”

兩人将魚處理幹淨,李渭見泉水邊有不少沙蔥之類,摘來洗淨。削尖紅柳枝,将魚穿在枝上,打算要做炙魚。又挖了河泥裹了幾條魚,要放在火堆下焖熟。

天色已暗,胡商們撿柴生起了火堆,李渭将魚架在火上炙烤,衆人又煮了一鍋魚湯,又在湖邊掏了幾個鳥蛋焖熟,将胡餅撕碎泡軟食用。北地居民不喜河鮮,魚蝦吃的極少,但此時衆人早吃膩了胡餅,此時嘗到熱湯鮮脍,不啻山珍野味。

這一頓吃的衆人心滿意足。

吃畢後,衆人一席閑話,也不多聊,沙碛勞累,早早就歇了覺。地上熱砂燙手,羊氈鋪上去只覺得暖融融,衆人圍着火堆酣然入睡,此夜睡個安穩好覺。

這一路行走,春天并不和胡商們混在一處,都擇旁處隐蔽之地休憩,李渭常守着她,也不離她左右。

李渭分出一堆火,擇了另一處地方歇息,此時月色動人,星漢迢迢,花香醉人,蟲鳴鳥啁,春天心不在焉,在氈毯裏翻來覆去,聽見遠處胡商們毫無動靜,李渭也在一旁已閉眼睡去,悄悄起身,抱着自己的褡裢,牽着追雷沿着水邊行去。

追雷是李渭的坐騎,通人性,雖然在李渭面前溫順,但脾氣暴烈,尋常人不敢輕碰,春天在瞎子巷李家,閑來無事去馬廄偷偷喂過草秣,這才漸漸和追雷熟悉起來。

一人一馬沿着水岸走了許遠,清清淩淩月色下,見一片水草茂盛,蘆葦搖曳,極亦藏人的淺灘,春天頓住腳步,拍拍追雷:“追雷...你幫着看着點...如果有人,你就出聲音告訴我..."

她分開蘆葦,尋了處隐蔽淺灘,在水岸邊坐下,偏首拆開自己的發髻。

少女披發獨坐,身姿柔美。此時月色清亮,薄帛似的披挂在身上,顯出幾分被遺忘的嬌弱和妩媚,她容貌随母,平素帶着幾分不易近人的冷清——春天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長長的籲了口氣,将靴襪解下,踏入清涼水中,将自己在水面上的身姿打碎在這月色下。

時值五月下旬,已是盛夏時分,天氣炎熱,但沙碛的夜裏依舊寒冷凍人,野馬泉有草木圍繞,遮擋冷風,夜裏氣溫稍稍好些,但依舊覺得肌膚生涼。

等到雪白雙足習慣這泉水的冰涼,春天裹上氈毯,環顧四周,見四合安靜,只有低低的蟲鳴,臉色微紅,在氈毯內一件件将身上衣服除去,只留最貼身的小衣,将身體慢慢的浸泡入湖水之中。

連着數日不沾水,她覺得自己像條在沙地裏打滾的鹹魚,見到水的那刻就想跳入水中,因着男女有別,生生忍到現在。

湖水清冷,冷風生涼,春天在水中打了個寒顫,一鼓作氣,将整個身體全部浸泡入水中,沒過發頂,反複數下,等到習慣這個水溫,洗發滌身。

蘆葦叢深處水聲嘩啦,李渭抱臂遠遠站着,身旁伴着追雷,親熱的朝着主人呵氣,不由得嘆氣。

春天趁着豐盈月色換了幹淨衣裳,才從蘆葦蕩中鑽出來。撥開草叢,只見岸邊生了火堆,火光跳躍,唬了一大跳。

“是我。”李渭背對着她,将柴禾投入火中,“夜裏風冷水涼,容易生病,在火邊把水汽烘一烘吧。”

他仍是背對着她,徐徐走到遠處,倚在一棵紅柳樹下,不自覺摸起酒囊,呷了兩口酒,在嘴裏回味。

她又呆又怔,臉漲的通紅,冷風一吹,只覺頭皮生冷,見李渭遠去,才抱着衣裳湊近火堆,在火邊烘烤着自己的濕發。

火光跳躍在她面靥之上,也躍入她的雙眸中,熱烘烘的烤着她發燙的面靥,春天想起什麽,唇角微微翹起,卻聽見蘆葦叢中連聲嘩啦,李渭已不見身影。

月色下的野馬泉波光粼粼,若鋪了滿地銀輝,遠遠的水面有水波蕩漾,似有魚兒暢游,不多時,李渭嘩啦一聲從水中站起來,雙手攀上了水中央的綠洲。

滿池星月攪為一波碎銀,他光裸上身,只着一條長褲,站在月下,逆光而立。

漫天星輝包裹着男人矯健挺拔身軀,星光在肩,月色在背,濕淋淋的褲緊貼着他身體輪廓,只顯得他腰背渾厚,線條緊致,肌骨生動,如月下一棵挺拔的松,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她默默的窺視着他,突然發覺自己心如擂鼓,口幹舌燥,冷風拂過,只覺全身發冷,悄悄低下螓首,将發燙臉頰埋在雙膝。

天際一朵雲霧,被風牽來,遮住一片燦爛星輝。

作者有話要說:  誰先動心誰輸了~

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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