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牧羊棚

無垠曠野裏只剩兩人, 行程緩慢下來。

她恹恹俯在李渭手臂,神思昏愦,半睡半醒将發熱面龐挨蹭在他衣上, 聞到他熟悉的氣息,幾聲含糊呓語, 飄散在風中。

李渭手臂收緊, 攬锢她柔軟的腰, 下颌緊繃,肩背挺直,是隐忍的神色。

馬蹄踏過無人的曠野, 漸有黃羊、野兔出沒在叢草之間, 李渭折了方向,往北而行,走了許遠, 見穹廬下有一間低矮木屋,這才松了口氣。

這一間木屋, 是從前游牧人夜裏休憩之所, 後來附近牧民被驅散,木屋荒棄, 很多年前,他還在墨離軍輕柳營, 偶然途經此處,在此處養過傷。

木門搖搖欲墜, 李渭吱呀推門, 屋內不過一榻,牆上挂着葫蘆瓢,已然被雜草淹沒, 草間幾蓬黃黃白白的小花,在昏暗室內絢爛綻放,蟲蟻在不速之客的闖入下,四下逃竄,無聲鑽入草叢。

春天在他懷中,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動了動幹裂嘴唇,将炙熱呼吸噴灑在他脖頸之間:“他們...叩延英...”

“你生着病,不宜跟着商隊奔波,我們在此住幾日,等你病好再走。叩延英...他走的時候也不舍得你,囔着要帶你去伊吾,我把甘州瞎子巷的住處告知他,以後有緣,自會相見...”他将她裹在氈毯中,喂她喝水,“春天,喝點水。”

她順從的咽下幾口清水,只覺喉間澀痛漸減,終有力氣将眼睜開,見李渭将肉幹遞到自己唇邊,将嘴抿緊。

他溫聲道:“吃點東西。”

春天搖搖頭,将頭縮進氈毯,含含糊糊:“我不餓。”

李渭皺眉,效仿之前喂藥的法子,指尖一掰,徑直将她唇舌撬開,手指探入她口內,她柔軟的粉舌微微掙紮,溫熱熱,滑膩膩,推搡着他侵入的手指,卻被他強硬的指節抵在唇壁,嗚嗚兩聲,毫不留情的将肉幹塞入她嘴中。

她嘴裏含着微鹹肉幹,皺起秀眉,頗不情願的睜眼看他,那一雙燒的發紅的貓兒眼滿布紅絲,偏偏蓄着一池水光盈盈,久不落睫,迷蒙又生氣的看着他。

他見她鼓着腮,要吐不吐的模樣,威脅她:“你若不聽話,明日我帶你回甘州城,送你去長安。”

她終是閉上眼,動動唇,慢吞吞的嚼着肉幹。

李渭如此喂了四五次,見她實在不願再吃,停住手,讓她閉目休憩。

李渭進了木屋,環視四周,憑着記憶,在那被雜草淹沒的石榻一角一摸,果然摸到一個已然腐爛的布袋,是當年他走時,遺留在這木屋的用具。

不過是半支蛇燭,幾兩碎銀,一件帶血的面衣。

李渭有一瞬的怔忡,當年他闖突厥王墓,一路負傷逃至此處,他也未曾想到,人生的機遇,竟然如此的奇妙。

那蛇燭燒了半截,經年下來尤且完好如初,色澤斑斓,這是産自極北之地的一種油蛇,身長寸許,曬幹後遇火則燃,燃有奇香,可驅散沙碛毒蠍蟲蟻之類。

李渭将木屋雜草除盡,點燃蛇燭驅散蟲蟻,在石榻上鋪了氈毯,将春天抱入屋內————她身上熱度稍減,已然昏昏睡去。

”我去給你找些草藥、吃食。“他俯低身體,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我很快就回來。”

在這木屋幾裏之外,有一方地泉湧出,泉水孱細,卻汩汩滋潤了附近一片豐厚綠草,有兔鸠之類的小禽獸在此落窩。

春天被人喚醒,只覺眼前昏黑,她被橫抱而起,迷糊間揪住了他衣裳領口,屋外天色已黑,燃起了篝火,有肉類被火炙烤獨有的香氣。

李渭端來一碗渾綠的草汁,抵在她唇邊,春天被那股子苦透心肺的氣味一沖,倒有了幾分精神,有氣無力的綻放一個笑容:“大爺,有不苦的藥嗎?”

“是紅麻和甘草,可退高熱。”他安慰她,“只是聞着有些苦澀,嘗起來還有一絲甘甜,你試試。”

她一鼓作氣,将草汁一口氣喝完,只覺舌頭發麻,苦的連話也說不出來,瞪眼看着李渭。

他見她一口飲盡,心頭稍寬慰:“良藥苦口。”

喝過苦藥,她坐在火邊歇歇,覺得精神稍好了些,只是神思不濟,困頓異常。

他又端過一盅飄着碎碎青葉的熱湯,她警惕的看着他,李渭無奈笑道:“這是甜湯,不苦的。”

她清澈目光注視他,慢慢端起碗:“我信大爺說的話。”

湯果然甜,也不知煮的是什麽草葉,在嘴中百嚼不爛,她低着頭,一口口啜吸着熱湯。

火上烤着野兔,李渭撕下嫩肉,匕首切成小塊,撒上鹽,托在青葉上一并遞給她:“吃點東西。”

肚腹有熱湯墊底,熨帖了空蕩蕩軟綿綿的身體,篝火一烘,不知是藥氣還是熱湯,春天只覺身上密密匝匝出了一身汗,接過香鹹兔肉,小口小口吃起來。

這兩日幾未進食,她吃的極快,那一小捧兔肉已然見底,李渭見她吃的風卷殘雲,姿勢卻文雅秀氣,很是賞心悅目。

春天吃了個半飽,李渭怕她體虛克化不動,不肯再給她肉吃,燒了一碗肉湯給她飽腹。

她舔舔指尖的粗鹽粒,見他眼底帶笑,隔着篝火注視她,而後探手在她額頭貼貼,只是有些微熱,暫且放下心來。

夜裏春天睡在木屋之內,李渭守着門外篝火。

木屋是紅柳木做胚,只有扇歪歪扭扭一碰即碎的木門,這些年木屋四壁土泥已然剝落,四處漏風,可窺見外的天光和篝火。

春天裹着氈毯早早歇息,石榻低矮,榻下是生的葳蕤的野草,雖彌散着一股陳舊的氣息,好歹比幕天席地要強些。

她略微翻了翻身,已然沉沉睡去。

不過半夜時分,李渭聽見屋內人有輕微呓語,呼吸急促,進屋一看,只覺少女身體又燃起懼人高熱,面色潮紅,鼻息咻咻。

沙碛裏有很多怪病,行路多年,他所遇所聞,無奇不有,身體強壯之人被風一吹癱瘓不能行路,有被蟲蟻叮在後背最後長出怪胎者,有美貌婦人臉上爬滿紅斑,但大多數,是風寒、痢疾、毒氣、瘟疫,也見過很多反複高熱的病人,因為各種原因,最後活生生的耗折在半路。

他殺過人,也被人殺過,爬過屍堆,闖過墓穴,見過的死人和白骨太多,最後連生死鬼神都不曾畏懼。

人生,只是如此罷了。

但此刻,他不能讓自己着急。

李渭打濕布帛,疊在她額頭,見她貪涼哼唧,又見月色掩映,木屋昏暗,無人在此,索性挽袖,用濕巾一點點擦拭着她的紅燙的臉龐。

細看她面額,還有透明的絨毛,是一個未開過臉的小娘子,十五歲的及笄年華,恰是摽梅之年,也不知道未來是誰家兒郎,當此良配。

李渭暗嘆一聲罪過,收了手,把她迷糊間推開的氈毯蓋好,推門出去煎草藥。

春天迷迷糊糊熬至淩晨,熱則有涼風清水,冷則有暖裘熱氣,又喝過幾回湯藥,才安分許多。

她睜眼,透過木屋漏洞,見李渭在篝火旁忙碌,推門出去,天光初亮,月如幻影,伶俜星子壓着天穹,一縷淡若無物的朝霞塗抹在天際,草色由濃至淺,由墨及綠,萬叢米粒般的黃白小花炸在青青草色。

兩匹馬兒偎依在微涼的晨風中,篝火哔啵,熱湯咕嚕沸騰,這是風聲外唯一的聲響,木屋是天地間唯一的存在,高大身軀的男人擡頭看她,微微一笑,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

就好像,天上人間,不過如此。

她屏住呼吸,恍然心動,緩緩朝他走去,在他身邊坐下。

李渭見她神情有些恹恹然,眸子蒙翳,問她:“不多睡一會麽?”

春天搖搖頭,嗓音沙啞:“我睡了好久。”

隔了片刻,她又問:“今天是初幾了?”

“五月廿五。”

她是從李娘子七七後從甘州城出發,算起來,離開甘州城,已然兩月,一路耽擱,種種境遇,有恍然隔世之感。

她心內盤算:“還有幾日,就是李娘子的百日祭。”

李渭點頭:“出玉門前我已托付陸娘子,上墳祭祀,蒸餅分鄰,請她代勞。”

她歆羨李娘子家庭圓滿,嘆氣道:“我爹爹,已經走了六年,我卻一直不信,連骨殖都沒有,如何能斷定生死呢。”

“但所有人都告訴我,爹爹真的走了。”

“前幾天,我夢見他,我和他說了很多話,卻看見一具骷髅,我握着白森森的手骨,還笑着跟他說說笑笑,但轉眼間,他又變得不認識我,大聲呵斥我,驅趕我,讓我速速走開。”

她這是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家之事,眺望着遠景,語氣蕭條:“爹爹以前...從來不會那麽兇對我說話...他肯定是生我氣...怨我..."

李渭将熱湯遞給她:“你想錯了,你的爹爹是在救你。”

“你還記得麽?在莫賀延碛,只有你一個人看見了蜃景。“李渭安慰她,”傳說沙碛裏有只奇怪蜃怪,它很挑剔,每次在路過旅人中挑中一人,讓這人留下給他作伴,它選中人後,獨獨給這人看一幅蜃景,用以攝其心魄,你一心挂念爹爹,蜃怪就給你看了行軍圖。小春都尉泉下有知,不想你留在沙碛中,當夜入夢讓你速速離去,就是不想你被蜃怪纏住,讓你快走呢。”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他,見李渭溫柔微笑:“你體內蜃氣入侵,要多喝些藥,将蜃氣趕走。”

“怎麽可能會是這樣。”她捧着碗嘀咕,将爹爹的那個夢暫且抛在腦後,“子不語怪力亂神。”

“天下無奇不有,鬼神之托,最得人心。”他笑。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感覺我在開車

跟編輯商量15號V

屆時會雙更或者三更~後天的加更不定期來

希望能早點結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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