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蜃樓景
李渭回營地, 見春天裹在氈毯裏昏睡,呼吸平緩,又見胡商們個個昏睡, 放下心來。
衆人一覺睡到正午方才陸續醒來,只覺頭昏眼花, 四肢乏力。春天離得篝火遠, 症狀輕微, 早起在氈毯裏呆愣了半晌,才軟綿綿的打着哈欠起身。
又不見郭潘,李渭只說他先走, 胡商們點點頭, 紛紛道:“可惜...可惜,都未來得及和郭兄多說一句話。”
衆人補喂足馬騾,皆依依不舍離開這片水源, 等到傍晚時分,整裝上路, 告別野馬泉往前行去。
野馬泉後, 是一片無垠的鉛灰礫漠,礫漠的沙土已被吹盡, 露出了岩層地表,酷熱更甚之前, 日光照射之下,景色扭曲, 閃爍若有浮煙。
衆人勉強行了三日, 終見極目處有疊疊山影,地上偶見發白的狼糞和蟲蟻爬行痕跡,這意味着離出莫賀延碛不遠了。
所有人都不知覺松了口氣。
可能是長途的跋涉, 春天覺得有些累了。
正是晌午時分,天氣極熱,旱風炙人。
春天眺望遠景,忽見遙遠之處閃過人影幢幢,手搭涼棚,仔細眺望,只見極目處,是一支緩緩前行的隊伍。
她遲疑的往前走了走,告訴李渭:“那邊有人。”
李渭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前方不過是一片死寂的沙地,景色在高熱中幾乎扭曲和融化,根本不見他物,他盯着前方片刻,見春天眉頭緊皺,唇色有些發白,喃喃自語:“那是誰?”
他驅馬與她并行,注視着她的神情,問道:“你看見了什麽?”
春天眯起眼,細細凝望,那是一支鐵甲軍隊,旌旗飄揚,戰馬馳騁,馬上的鐵甲兵士昂首驅馬前行,她甚至能聽見戰馬的馬蹄,和咚咚的擂鼓之音。
“軍隊,是軍隊,他們也是路過嗎?”她疑惑問李渭,“他們有四五十人之多,也未帶糧車,怎麽會走這裏。”
李渭心頭微沉,溫聲安慰她:“你是不是累了,我們停下歇一歇。”
春天注視着這支緩緩前行的隊伍,指引着李渭:“大爺你看,他們背上縛了木架,把自己綁在了馬鞍上。”
李渭呼出一口氣:“那是長途騎馬所用的護架,以防兵士勞累中跌下馬...你還看見了什麽...”
春天皺眉細看,只見那一支軍隊奔騰起來,隐隐約約,瞬間隐沒在無邊沙海中,她眨了眨眼,問李渭:“他們不見了...”
李渭盯着她,只覺她眉頭緊鎖,神情慌張又疲倦,默然不語。
春天回過神來,內心默默思量,問李渭:“這裏怎麽會有兵士,是...海市蜃樓麽"
”是吧,沙碛中常見海市蜃樓,別看了,我們走吧。”
這日行至深夜,一行人所見終于不再是戈壁黃沙,點點稀薄綠意彌漫在土地之上。
莫賀延碛,出來了。
夜裏歇息,春天裹在氈毯裏熟睡,恍然入夢,只覺夢裏風雪迎面撲來,異常寒冷。
她見一片慘白的雪原,風雪中的将士身披盔甲,緩緩行于路,她注視着他的側影,胸背挺直,昂首前行,只是大如巴掌的風雪遮擋了他的臉龐,卻能看清兜鍪上的紅纓,已被凍成冰柱。
她往前邁兩步,大聲喊:“阿爹。”
那馬上年輕男子轉過臉來,面目卻藏在風雪之下,只能見唇邊一抹和藹的笑容,問她:“你是誰?”
“是我。我是妞妞。”她穿着一身齊腋襦裙,披帛簪花,鬟佩叮咚作響,提裙追他,“爹爹,我是春天,是妞妞呀。”
”妞妞,妞妞是誰?”那男子疑惑問道。
她着急了,語氣委屈萬分:“阿爹,你怎麽忘記我了。”
馬上的男子沉思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拊掌大笑起來,“對了,我怎麽忘記了,妞妞,妞妞是我的女兒。”
“妞妞,來爹爹抱抱。”
“阿爹。”她撲上前去,伏在他的膝頭,“我好想你。”
“妞妞,許多年未見,你已經長這般大了,走的那年,你才只到爹爹的腰際。”他慈愛的撫摸她的黑發,“我的心肝閨女啊。”
“阿爹,你走的那年,我才七歲,今年我已經十五歲了。“
”八年了...“他長嘆,”吾離故土,已八年矣。”
她抱住爹爹的膝,甜蜜笑:“阿爹,跟我回家去吧,我和娘親都等着你,家裏的葡萄藤老了,我們栽了一株新的鐵線蓮,葳蕤可愛,庭院生香,你見了肯定喜歡,家門口新開了間沽酒鋪子,是個漂亮的胡姬,我現在長大了,可以去給你打酒喝。”
“好,好,回家去,阿爹跟你回家去。”
她去牽爹爹的手,卻見手中觸感冰涼生硬,定睛一看,原來自己握着慘白的一只手骨,唬了一跳,擡起頭來看爹爹,卻只見一副鏽跡斑斑的鐵甲,狻猊兜鍪裏裝着一顆慘白骷髅,眼窩黑洞,那骷髅森然一笑:"妞妞。“
她心中驚懼,卻不敢顯露半分:“阿爹。”
李渭過來瞧了三四次,天已大亮,胡商們俱已醒來,來回走路喧嘩,春天卻裹着氈毯一動不動。
他正想去掀她的氈毯,這時春天從氈毯裏掙紮出來,伸出瘦弱纖細的手,露出一張尖尖面龐。
她眼角有淚水滾下,眼珠在眼眶裏不停滾動,卻始終不睜開眼。
“春天,春天。”他低聲呼喚她,只覺她臉色有痛苦掙紮之意,面頰潮紅,唇角慘白,手背在她額頭一觸,只覺高熱燙手。
李渭面色沉沉,半晌呼出一口濁氣。
幾點清涼落在春天面龐上,有人不斷的呼喊她的名字,她掙紮着掀開眼皮,眼前卻一片虛白,什麽也看不見,嗓音喑啞喊出一聲:“李渭。”又閉上眼去。
她被人抱在膝頭,有手指撬開緊閉唇舌,塞入一顆極苦的藥丸,而後是清涼甘甜的水,一縷縷沿着唇角灌入口中。
這苦澀藥氣沖入心肺,牽出一絲清明,她閉着眼,鼻息咻咻,胸腔堵塞,只覺身體高熱炙烤,幾乎要熔化一般,痛苦皺眉,幾欲哭泣:“我好難受。”
“你生病了。”他輕聲道,“哪兒難受?”
她不說話,在他膝頭輾轉,将高熱熏得發紅的臉龐埋入他膝間,艱難喘息,熱騰呼吸穿透他的幾重衣裳,貼入肌骨。
叩延英蹲在一側,手背觸了觸春天耳垂,哎喲了一聲:“怎麽這麽燙。”
他見李渭神色凝重,知道在這荒野中生病的後果,無醫無藥,風餐露宿,很容易折在這半途中,心頭惴惴,揣手道:“要不然我們趕緊入伊吾城,找個大夫給春天看看。”
到伊吾城最快也有個四五天的路程,她這樣的難受,能不能捱到伊吾城。
胡商們行囊收拾完畢,連聲催促上路,春天朦胧間聽見胡商和李渭的對話,掙紮着從李渭膝頭起來,微聲問:“要走了麽?”搖搖晃晃的去牽自己的馬。
不過行了兩步,春天頭昏眼花,高熱窒息,身體晃了晃,掩袖遮面,喉頭翻滾,幹嘔出一絲苦水出來。
李渭托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才發覺她是這樣的瘦弱,輕飄能被風吹走,完全不花費一絲力氣就能抱上他的馬。
他把她抱在懷中,共乘一馬,揚鞭道:“我帶你走。”
她昏昏沉沉倚在他臂間,軟綿綿的坐在他身前,如同騰雲駕霧一般,不知身處何處,只聽見他說:“忍一忍,我們去伊吾找大夫。”
她閉着眼,有氣無力的嗯了一聲。
貧瘠沙土之間草色愈來愈重,天氣雖然炎熱,但那到處橫竄的熱風漸漸停息,微有涼意拂面,胡商們歡呼不已,見前方草色連綿,山峰起伏,知道這時已入了伊吾地界。
李渭瞧見身前少女發間密密麻麻出了一茬汗,這樣熱的天,她皺着眉,縮緊身體,喃喃說:“好冷。”
李渭把她覆在風帽下,将一顆藥丸遞在她嘴邊:”吃下去。”
這藥丸由三黃和連翹炮制而成,藥氣極其苦澀,是沙碛裏常用的清熱解毒之藥。
春天偏首,咻咻的搖頭:“不要,好苦。”
他按捺心思哄她:“不苦的。”
她難受之極,不肯順從,把臉埋在他胸膛,閉目昏睡過去。
李渭時不時喂她喝兩口水,這一日除去清水,其他的她都不肯受。
半夜裏,春天迷迷糊糊的發起了呓語,衆人連番喊她皆不醒,只緊閉雙目,身上有如被蒸燙一般,李渭無法,尋出酒囊,給她連灌幾口烈酒。
她被嗆的連聲咳嗽,迷糊間見到一雙漆黑的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樣閃亮,呢喃了一聲:"李渭。"
“嗯。”他應她。
她眨眨眼,慘白唇邊泛起一絲笑容,又閉眼昏睡。
一行人見她如此狀況,皆有些一籌莫展,除去馱子裝的大黃,胡商們随身攜帶的藥品都不如李渭齊全。
李渭見她呼吸忽急忽緩,高熱不退,臉龐上神色痛苦變幻,時而冷熱,亦不知如何是好。
冷汗浸濕了衣裳,李渭摸到她後頸汗津津冰涼涼一片,只得把她裹緊在氈毯裏,安放在自己腿上,連聲輕哄。
一把黑鴉鴉的發尾露在外頭,他觸了觸,冰涼涼的,想了片刻,替她在手心捂熱,再塞回氈毯。
老叩延披衣過來,輕聲道:“是不是...在莫賀延碛惹了不幹淨的東西...被沙鬼纏上了?老話說,過碛路有走有留,她這病生的突然,要不然再回莫賀延碛,留下點東西跟沙鬼換換。”
李渭不信鬼神,但也知道此時不宜跟胡商們再趕路,需要找個附近地方,有熱湯熱食,讓懷中人好好休養。
一番思索,辭別胡商,帶着春天往他處去。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一天說更新,結果晚上哄小朋友睡着了。。
早起補了兩天的量
一般都是設定早上6點更,有事的話會延後一天。。
姐妹們蹲守的頻率吓到我了哈哈
anyway 春天生病了,獨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