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宴

魏景明三年,初春之夜。

雖說春日已至,可從深宮中吹來的晚風卻還是帶着些許涼意。蘇墨秋方才喝了些酒,被催得身上泛起熱意,此刻忽然被冷風一吹,竟是叫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站在一旁替他斟酒的太監霍文堂忙道:“蘇相可是有些冷?可要我叫人拿件大衣來?”

蘇墨秋并不擅長飲酒,此時酒意上湧,更是令他頭暈眼花。加上他如今趴在桌子上想睡卻又睡不着,更是難受到不行。是以他頓了好久才擺手回複霍文堂道:“不必了……”

他揉了揉胃,忍住了嘔吐的沖動,擡眸問:“陛下還沒到嗎?”

“蘇相,陛下的意思是讓老奴伺候您先用膳,”霍文堂賠笑道,“陛下政務繁忙,暫時不能脫身,所以讓您先用膳,他待會兒才能來。”

蘇墨秋也勉勉強強地扯出來了一絲笑意,道:“我是怕這些酒菜都涼了。霍公公還是去看看陛下那邊的情況吧。”

霍文堂看了一眼更漏,知道距離陛下交代給他的時辰也差不多了,這才含笑行禮道:“那老奴就先退下了,蘇相您自個兒歇着。”

等到霍文堂的腳步聲完完全全消失于夜色之中後,蘇墨秋才竭力支起身子,低啞道:“他走了,有什麽話出來跟我說就是了。”

空蕩蕩的宮殿內這才響起了另一個人聲:“你喝的太多了。”

“……這還要你說?”蘇墨秋半趴在桌子上,難受得要命,“再喝兩口,我這條命就得交代在這裏了。”

回應他的人聲依舊有些冷漠無情:“既然不舒服,你可以不喝那麽多。”

蘇墨秋有些無奈:“我也不想。可今晚上是陛下宴請我來,霍文堂又是他的貼身太監,一舉一動自然代表着陛下的意思。”

說白了,霍文堂倒酒蘇墨秋敢不喝,那就跟在大魏當今皇帝面前直言“陛下我不想活了”沒什麽區別。

“不是因為這些,”那人緩步走到了蘇墨秋跟前,“是因為這是他針對你布置的一場局。他想要試探你。”

蘇墨秋按着胃部緩了好一陣,才道:“……這個我也知道,陛下不信我。但是這不怪他。”

哪有皇帝會喜歡一個手握重權、把持朝政的丞相的?這樣的權臣存在一日,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日的巨大陰影和威脅,必須除之而後快。如今的蘇墨秋之于魏帝沈慕安,如同昔日曹孟德之于漢獻帝,司馬昭之于高貴鄉公。

所以沈慕安不完全信任蘇墨秋,懷疑他有篡位之心,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不過……前提是蘇墨秋真的是那樣的人。

很明顯,蘇墨秋并不是。

——————

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其實是個給影視公司打工的普通社畜。

說是個影視公司,其實也不大準确,因為這家公司招募的簽約演員,會被指定的人形系統送到對應的劇本世界裏扮演固定的角色,在真實的環境裏艱難求生。時長視劇本長度以及播出效果而定,短則個把個月,長則三年五載。

而蘇墨秋接到的劇本名叫《浪淘沙》。

系統傳送他來到這裏之前,跟他簡單交代了一下故事背景和角色。

蘇墨秋字玄卿,曾經是當今皇帝沈慕安的近臣,也曾經是北魏呼風喚雨的一代權相——至于為什麽是曾經,自然是因為原作裏這個角色在扶持了沈慕安繼位之後便開始膨脹,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裏,掌權期間各種作死,包括但不限于誅殺皇親國戚,公然幹涉官員任命,甚至暗中培養私兵意圖不軌。以至于在沈慕安繼位後的前幾年裏,天下人只知大魏有丞相,不知還有帝王。

而他一系列堪稱反複作死的行為也終于點燃了沈慕安的怒火,後者隐忍不發謀劃多年,終于在蘇墨秋不備之時将他一舉拿下。據說沈慕安當時準備了一柄塗有毒藥的匕首,若是不能誅殺此人他便揮刀自盡。

這道寒刃最後當然沒有劃破年輕天子的咽喉,而是捅入了蘇墨秋的胸膛。後者震驚之餘嘔血不止,掙紮片刻後終于毒發身亡倒地不起。然而沈慕安似乎對此還不解恨,不僅讓人把蘇墨秋的屍骨拉下去車裂,還勒令所有人都不得為其收屍。

昔日一手遮天的權臣竟落得個白骨無人收的下場,雖說此人生前作惡多端,卻也叫人不勝唏噓。

蘇墨秋聽完當然也是感慨萬千——然而系統很快打斷了他的感嘆,告訴他這位被年輕天子殺死的權臣,就是他這一次的目标角色。

蘇墨秋當場心梗,想問那簽了字的合同還可以報廢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

這也怪蘇墨秋自己失業後急着搞點錢維持生計,人一急便容易忽略很多細節和後果。譬如說這家公司似乎并不想對員工的生命安全負責。

不過蘇墨秋并不是那種視財如命之人,他之所以答應了這些,還是因為系統能夠給他提供一項特殊服務。

高質量睡眠。

只要他順利完成系統每日的目标,他就可以收獲一場踏踏實實的睡眠。這對于長期受失眠折磨的蘇墨秋來說,簡直是久旱逢甘露,求之不得。

而所謂的任務,其實是讓每日劇情的觀看量和點贊量達到指定标準。蘇墨秋在試用期裏摸索了半年之後,就發現這也不算太難。因為本身穿書重生一類的作品就是熱點,觀衆數自然也不會少。

因此這打工的六年裏,蘇墨秋在這個封建王朝的日子過得還算愉快。

時光如流水,歲月不等人。蘇墨秋按照時間線算了算,現在是景明三年,沈慕安十八歲,再過兩年等到沈慕安及冠行禮,就到了原作誅殺他的時刻。

所以,蘇墨秋當下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消除沈慕安對自己的懷疑,順利活下來。

活着才有一切!

不過雖然蘇墨秋嘴上說能夠理解沈慕安為什麽對自己抱有警惕,可他心裏還是有點不是滋味的。他這幾年來根本沒做過什麽越界的事情,平日裏也很尊重沈慕安的想法,怎麽到頭來沈慕安還是不肯完完全全相信自己呢?

“別想了,”站在一旁的人形系統蘇硯冷冷道,“斯人無罪,懷璧其罪。”

言下之意,盡管你本人沒有為非作歹,但你掌握大權,那對于想有一番作為的帝王來說,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蘇硯又道:“帝王家自古無情,不會理解你的苦心的。”

聞言,蘇墨秋半枕在手臂上,撥弄着銀酒杯,像是自嘲又像是釋然般地笑了笑,道:“能被旁人理解的,都不叫苦心。”

蘇硯和別的系統不太一樣,這個世界裏的人都能夠看到他,所以蘇墨秋幹脆對外宣稱他是自己的義兄兼護衛。這樣一來也方便他和自己随時随地聯系溝通。

蘇墨秋托着腮,還真就不去想這個問題了,他轉而問蘇硯道:“陛下今日點名道姓只要我一個人進宮赴宴,你是怎麽進來的?”

“假扮宮中侍衛,”蘇硯有些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所以轉過了頭,“反正我自有辦法,你不要聲張出去。”

“那肯定,”蘇墨秋沖他笑,“觀看量多少了,達到二十萬了嗎?”

這可關乎着他今晚的睡覺大事!

“快了,”蘇硯接收着數據,“還差一萬左右。”

“不急,”蘇墨秋道,“等陛下上線了就差不多了。要不你先走吧,等會兒讓陛下看見了不好。”

蘇硯聞言僞裝成了殿前侍衛迅速離開,而他前腳剛走沒多久,霍文堂後腳就跨進宮門,道:“陛下駕到——”

蘇墨秋起身行禮,面前的男子一襲華衣,長發披散,舉手投足間滿是天子氣度。他望向蘇墨秋,那雙墨色眸子裏透露着些許涼薄之意,擡手道:“丞相請起。”

酒意讓蘇墨秋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視線也随之模糊不清,他不确定沈慕安是不是望着自己在笑,只聽見他道:“如何,今晚的宴席丞相可還滿意?”

“……陛下盛情,”蘇墨秋踉踉跄跄地起身道,“微臣、微臣感激涕零,受之有愧……”

沈慕安給了霍文堂一個眼神,後者迅速上前扶起來了蘇墨秋:“蘇相,您慢點兒,別摔着了。”

沈慕安繞到了桌前,又親自斟了滿滿一杯瓊漿玉液,刻意舉起道:“解憂之物,盡在杯中。丞相不想嘗嘗?”

“……我、陛下……”蘇墨秋語無倫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陛下……微臣實在、實在是不勝酒力,還請陛下、恕罪……”

沈慕安看着蘇墨秋面色泛紅,知道他再喝只怕要當場醉倒,不知為何反而笑了一聲,他舉起酒樽一飲而盡,好似并不放在心上:“無妨。既然丞相無心飲酒作樂,那朕也不好強求。不如陪朕一同去禦花園裏走走,就當是醒醒酒。”

“這……”

蘇墨秋一時啞然。盡管他腦中不甚清醒,可有了蘇硯的提示,他也知道沈慕安必定是希望故意灌醉自己,而後好從自己這裏套話。

但他無法拒絕,只得道:“微臣遵旨。”

“走吧。”

沈慕安領着蘇墨秋繞到了禦花園,若在平時,能見皇家園林中群芳鬥豔之景,蘇墨秋定然不勝欣喜。可眼下他僅存的那點注意力都用在維持自己不要暈過去上面了,哪有閑心思去享受什麽良辰美景。

“……蘇相、蘇相?”

蘇墨秋愣了好一會兒,才發覺霍文堂用胳膊輕輕撞了撞自己。

“蘇相,”霍文堂道,“陛下問您話呢。”

“陛下、陛下問……”蘇墨秋連忙回過神來,尴尬道,“陛下,您方才、方才問微臣什麽?”

沈慕安把蘇墨秋醉酒後的情态一覽無餘,不僅沒有介意,反而長袖一揮,示意霍文堂不必跟随,帶着蘇墨秋上了池邊小橋,朗然一笑道:“蘇相看來是醉了。”

“陛下恕罪……”蘇墨秋也怕自己言多必失,“微臣不擅飲酒,此刻頭暈目眩,恕、恕不能跟随陛下夜游花園……”

沈慕安平日裏見慣了蘇墨秋立于朝堂之上應付自如、游刃有餘的模樣,不曾想他飲酒之後竟是如此。胸中多年積攢的塊壘似乎都舒暢了不少,他笑了一陣,反而不肯叫蘇墨秋就這麽走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人沉浸在某種心緒裏就容易忽略外界的種種。沈慕安一心注意着蘇墨秋,哪有空在意其他,而後者更是差點醉倒當場。一時間,兩人之中竟是沒有一個注意到一團黑影悄悄地襲上了宮牆。

“抓刺客!”

“陛下小心!”

“護駕、護駕——”

周圍人驚慌失措的呼喚總算讓蘇墨秋恢複了一點神志,他定睛一看時,刺客翻牆而下,手中的冰冷寒鋒和沈慕安僅有咫尺之遙。

“陛下!”

生死關頭,蘇墨秋來不及多想,軀體的本能反應讓他撲到了沈慕安身前,企圖用血肉之軀替他抵擋刺客的致命一擊。

那一劍到底是刺偏了,只是劃破了衣衫,沒能取走蘇墨秋的性命,可兩人卻也因為蘇墨秋情急之下的動作,和刺客不依不饒的追殺齊齊栽進了水池裏。

——————

“……陛下、陛下?”

什麽陛下?在喊沈慕安嗎?

……也對,也對。他畢竟是大魏的天子,趕來的侍衛太監們肯定首先要關心他的安危。蘇墨秋迷迷糊糊地想。

冷水湧入鼻腔的窒息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液體蒸發後的冰冷感。蘇墨秋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

……應該是,已經被人撈上來了吧?

那就好那就好,看來自己還活着。

蘇墨秋艱難地睜開眼睛,燭光晃得他眼睛有些發酸。

“陛下醒了?”

嗯,醒了,應該沒什麽大礙,也沒缺胳膊少腿——等等這些人在喊誰,沈慕安?

蘇墨秋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般,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還有身上的服飾。

……竟然是天子的寝衣!

“陛下怎麽了?”太醫關切地問。

蘇墨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你喊我什麽?”

“陛、陛下……”那太醫以為自己伺候不周,慌忙跪拜道,“陛下……微臣技藝不精,讓陛下受苦了……”

“你喊我……”蘇墨秋意識到了什麽,一骨碌爬下床,引得身後一衆太監宮女慌張跟随,“陛下?”

蘇墨秋連衣服都顧不上穿,拖着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銅鏡前,呆愣地望着鏡中浮現的面容,不可思議地伸手觸摸。

……絕對不會錯……

鏡中之人長發披散,只用一頂玉冠固定,面容冷峻而秀美,眉飛入鬓,鳳眸吊梢,五官端正而俊逸——這張臉蘇墨秋絕不會認錯。

因為那是屬于北魏帝王、年輕天子沈慕安的面容!

他竟然和當今陛下互換了身體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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