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建寧
如果說從前的君臣之禮是太極殿前一段長階,沈慕安在上頭,蘇墨秋在下頭。那麽現在的“君臣之禮”就是蹴鞠場上的一張長凳,沈慕安在這頭,蘇墨秋在那頭。
兩人的目光都刻意避開了彼此,蘇墨秋輕咳了幾聲,道:“建寧王不是說邀請觀賞蹴鞠賽嗎?如今怎麽還不開始?”
建寧王沈蓮舟撫掌淺笑,道:“沒有陛下指令,怎麽好貿然開始。”
……漂亮的場面話。蘇墨秋心想。
他不信沈蓮舟真的對沈慕安心服口服,論資歷和人望,沈蓮舟都是宗室中的佼佼者。
這個人有野心很正常,沒有野心反而才不正常。
“都是一家人,建寧王還講究這些虛禮做什麽?盡快開始吧。”
早看完早回去,蘇墨秋想。
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人大概不會想到,在蘇墨秋生活的年代裏,國家的足球水平已然淪落到了谷底的。
蹴鞠場上分外熱鬧,長公主沈別歡望着臺上高坐的沈慕安與蘇墨秋笑道:“陛下與蘇相之間感情什麽時候如此深厚了,我竟不知。”
“出則同乘,坐則同席,若是傳入民間,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是嗎?蘇墨秋望了一眼面如冰霜的沈慕安,希望他沒有放在心上。
蘇墨秋小聲道:“陛下不跟微臣坐近些?”
沈慕安:?
“……畢竟長公主都說了,君臣相知,一不失為一段佳話嘛……”
“你這是什麽意思,”沈慕安直視着前方,随手撚起一顆葡萄,眸中一片淡然,“想向朕邀寵嗎?”
“……不,臣……”
沈慕安把另一盤葡萄推到了蘇墨秋眼前,道:“想坐近些就自己過來,朕還不至于連這點小事都要小心戒備。”
說罷,他又看向建寧王沈蓮舟,道:“若是我沒有記錯,前幾日王爺同家弟觀賞蹴鞠,還邀他下注賭博,結果王爺技高一籌,贏了他三百兩銀子。可有此事?”
“不過是同令弟玩玩而已,”沈蓮舟道,“蘇相要是想要回這三百兩銀子,本王現在就可以派人送回府上。”
“不用,願賭服輸嘛,”沈慕安道,“我也不想傳出去,給我們蘇家留下來一個輸不起的名聲。這三百兩銀子,給便給了,王爺不僅不要還,還要好好收着。”
“那……”沈蓮舟笑道,“那本王就多謝蘇相大度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沈慕安又道,“今日既然是王爺有心邀請,只看蹴鞠,只怕有些無聊。不如王爺同我再開一局如何?依舊以一局定勝負,賭金也依舊是三百兩。”
沈蓮舟沒想到“蘇墨秋”會主動提出要和自己賭一局:“蘇相,此話當真否?”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沈慕安反問,“怎麽就當不得真了?”
“……好,好好好……”沈蓮舟賠笑道,“既然蘇相有此意,那本王也不好拒絕,來人,上注!”
“事先說好,”沈慕安道,“若王爺輸了,那麽不僅要将起先的三百兩白銀如數奉還,從此之後,也不可再開賭局,如何?”
“來,”沈蓮舟道,“敢問蘇相看好哪一支隊伍?”
沈慕安随手一指,道:“就那支身着黑衣的吧。”
“這……”蘇墨秋湊近沈慕安輕聲道,“賭場之上瞬息萬變,不到最後成敗不可知,陛下真有法子贏這一局?”
相較于蘇墨秋的疑惑和擔心,長公主沈別歡則顯得十分雲淡風輕,一副作壁上觀的模樣。
沈慕安則是叫來了霍文堂,趁着沈蓮舟全神貫注于蹴鞠的機會,對他低語了幾句什麽。後者即刻會意,身形瞬間便消失在了高臺間。
“……陛下,”蘇墨秋不解,“這是何意?”
“放心,”沈慕安道,“我不做冒險的事。”
“陛下想要如何取勝?”
“很簡單,”沈慕安鎮定自若道,“我剛才已經讓霍文堂告知那兩支隊伍了,就說今日是陛下親自駕臨此地,所作所為自然要讓陛下心滿意足才行。”
蘇墨秋一陣沉默,敢情這等于是用皇權公然作弊啊。
“怎麽,擔心贏不了?”
“……沒有,”蘇墨秋道,“陛下妙計,此戰定能勝出。”
“取勝之道不盡相同,有時候必須光明正大、義正詞嚴,否則無法凝聚人心,有時候卻要必須學會拐彎抹角、巧取豪奪,否則到最後只會一敗塗地,”沈慕安道,“如何取舍,如何選擇,皆由局勢決定。”
語罷,沈慕安笑着看向沈蓮舟,仿若無意道:“我記得今天似乎是一個特別的日子,王爺可還有印象麽?”
沈蓮舟愣了一下,才道:“什麽日子啊?本王都不記得了?不如蘇相提個醒?”
沈慕安面上笑意不變:“我記得今日是安平王自盡的日子,沒錯吧。”
沈蓮舟身形一滞,面上笑意也險些凝固。
“呀,沒想到蘇相還念叨着安平王?”長公主沈別歡接話道,“也是,當年先帝在時,安平王起兵作亂,的确令人難忘。”
“不過安平王雖然野心勃勃,卻是志大才疏,”沈別歡輕撫了一下自己如墨般的鬓發,朱唇輕啓道,“再加上他本就是倉皇起兵,根本沒有部署籌謀。不出數日,就被先帝派兵鎮壓了。”
“原本按照我大魏國法,謀逆者應當車裂示衆,可是先帝念在安平王畢竟是宗室,又是他的手足兄弟,最後還是留了他一具全屍,下令賜他自盡了。”
沈蓮舟莞爾道:“本王當是誰呢,不過是一介亂臣賊子,且早已伏法受誅,這本該快快樂樂的日子,長公主還念叨着他做什麽?”
“是嗎?”沈別歡向着沈蓮舟眨了眨眼睛,“可我怎麽記得,這位犯上作亂的安平王,曾經對于王爺,有養育之恩呢?”
兩個人你一眼我一語的,說得蘇墨秋一頭霧水,半晌才想起來好像蘇硯給他的那個劇本裏,有提過幾次建寧王沈蓮舟的身世。
沈蓮舟自幼喪父,母親又常年卧病在床,見如此他的伯父安平王也許是于心不忍,于是向先帝請求,将這個侄兒帶回家中教育撫養,直到他長大成人。
也不怪蘇墨秋剛見到沈蓮舟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想起來,這本書裏的配角多如牛毛,兩只手都數不過來,蘇墨秋又只關注了提到自己的那幾段,自然對于這個劇情不算特別重要的“邊緣王爺”沒什麽印象了。
蘇墨秋覺得這還是史料記載的鍋,估計對于建寧王沈蓮舟這個人,找遍史書都沒仔細記載過多少筆墨。也不怪作者不怎麽寫他,因為實在是沒有什麽能夠發揮的空間。
……不過,咳咳咳,蘇墨秋看着言語如刀的沈別歡,又看了看明顯是在強掩尴尬的沈蓮舟,只想問你們皇家的權謀就這麽幼稚的嗎?試探也試探得這麽明目張膽?
好歹裝一下表面和氣吧!
又不過,有時候歷史上的那些人在個別時候,還就真的沒有後世之人所想象得那麽深謀遠略、暗藏玄機。作為局中人,他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夠把一切看得那麽清楚明白。
事實上再是“宗室子弟”,那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大活人,總有情緒失控或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想跟人争個輸贏高低,搶個口舌之快,随後挖苦嘲笑對方。不能說這些舉動有什麽旁人不易覺察的深意。
蘇墨秋想了想,劇本曾經寫過,臨淮長公主沈別歡生性高傲,與建寧王沈蓮舟屢有摩擦。也許就是因為兩個人早有龃龉,沈別歡今日才會故意諷刺。
沈蓮舟聽罷沈別歡這等冒犯譏諷之語,竟然放聲大笑起來,他道:“長公主實在是誤會本王了。安平王犯上作亂,已被先皇以儆效尤,本王也早已再三上書表明心跡,同此大逆不道之人恩斷義絕。長公主今日何必舊事重提,讓聖上為此人煩悶。”
“啓禀陛下,”小太監的聲音恰好于此刻傳來,“黑蛟隊大獲全勝,恭喜蘇相賀喜蘇相。”
沈蓮舟邊笑邊道:“好,好一個大獲全勝,蘇相眼光高,本王甘拜下風,願賭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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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兩銀子被沈慕安下令送到蘇承宣處,蘇墨秋雖然替弟弟謝了恩,可心裏還是擔憂不止。
“……陛下,養育之恩豈是那麽容易忘得掉的東西?”蘇墨秋道,“建寧王他哪怕嘴上不說什麽,可心裏多半是耿耿于懷的。若是他真打算給養父報仇雪恨,安排刺殺,想暗害陛下,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且、而且此地還是他的王府,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蘇墨秋焦急道,“若是長公主一言不慎,真将建寧王逼急了,他要和陛下玉石俱焚怎麽辦?!”
“你覺得朕的姐姐,是真的懷疑沈蓮舟,同他不和?”沈慕安問。
……那不然呢?有關系很好的人平日裏說話直戳對方肺管子的嗎?
“據朕所知,朕的姐姐和堂兄之間,其實從來沒有斷絕過私底下的往來,”沈慕安輕聲冷笑,“你不覺得,他們彼此之間的不和,只是一場演給朕演給你看的戲嗎?”
“……戲?”
蘇墨秋一怔,不知是何等心緒。
“可……”蘇墨秋道,“長公主和建寧王,何必連手演戲?”
“那朕怎麽知道?”沈慕安垂下眼簾,又濃又密的睫毛将烏黑發亮的眸子蓋住了小半,“也許是為了自保,又也許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
“可、可萬一真的是不和,可萬一長公主今日之言真的激怒了建寧王,”蘇墨秋沉默少頃,還是決定向沈慕安說出心中所想,“那陛下,豈不是深陷泥潭之中,随時都有危險?”
“怎麽會,”沈慕安眸中帶笑,似在笑他蘇墨秋擔心多餘,“朕一早就通知了墨雪衣,讓他帶人蹲守在建寧王府外,誰敢橫生異心,朕當場就能将他斬殺。”
“再說了,就算他真的有不軌之心,”沈慕安問,“難道你就會眼睜睜看着朕身處險境?”
“我……”
“朕随口同你一說罷了,不必緊張。”
“對了,朕有一物要贈與你,”沈慕安說罷解下了腰間常佩的那枚鈴铛,拉過了蘇墨秋的手,緩緩地将鈴铛放入他的掌心,“收下吧。”
“往後你若要見朕,無須通報,風鈴一響,朕便知是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