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私心
蘇墨秋這個人有個毛病,他不擅長喝酒,一喝醉之後,第二天早上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他能勉勉強強回憶起來,自己和當今陛下談天說地,已是盡力,哪裏還能想起來具體說了些什麽。
沈慕安對他的疑心也從那一刻開始悄然發芽,他想知道這個人的心聲究竟當做何解,也想知道那所謂的“另一個世界”到底指的是什麽。
蘇墨秋回過神來,沈慕安依然在等待着他關于“私心私欲”的回應。蘇墨秋擡眸須臾,沉聲道:“……陛下說的不錯,微臣之所以踏上官場這條道路,的确也是有一份私心。”
“那你的私心是什麽?”
“陛下,微臣自知有大不敬之罪,還望陛下寬恕,”蘇墨秋道,“微臣一直以來的私心,便是陛下您。”
“……是朕?”
“是……”蘇墨秋恍惚間似乎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微臣不希望陛下出事,微臣只希望陛下能夠成為一代盛世明君,萬古流芳,千秋不朽。”
“除此之外,微臣只希望在陛下不再需要微臣的時候,能夠告老還鄉,為陛下教育學子,培育人才,将陛下的聖明流傳于江湖。”
“好一個萬古流芳,千秋不朽,”沈慕安道,“先生果真永遠在朕的意料之外。”
蘇墨秋都沒注意到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沈慕安對他的稱謂又變回了當初一貫的那句“先生”。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是何等殊榮和聖眷。他忙請辭道:“微臣并非太傅,何敢當陛下這先生二字。”
沈慕安面上掠過一絲不忍,他道:“先生這是要離朕而去嗎?”
“不、微臣……”蘇墨秋道,“微臣是怕辜負陛下的期待。陛下如此厚愛,恕微臣實在愧不敢當。”
“先生若是這樣說,那朕也無可奈何了,”沈慕安輕輕搖首道,“朕實不知該如何讓先生信朕。”
“陛下言重了,微臣并非質疑陛下,”蘇墨秋道,“只是微臣實在擔心自己會配不上陛下的聖恩。”
“陛下……喲,蘇相您也在,”霍文堂好巧不巧專門挑了這個時刻走入殿中,朝着帝相兩人賠笑道:“陛下,蘇相,長公主到了。”
蘇墨秋道:“找我的?”
“是。”
蘇墨秋悄悄看了一眼沈慕安:“那……”
“去吧,”沈慕安道,“你也該見見她了。”
臨淮長公主沈別歡不愧和沈慕安是兄妹,盡管兩人同父異母,但眉眼間細瞧起來的确有幾分相似。只是沈慕安到底沒有長姐的淩厲和妩媚感。
蘇墨秋學着沈慕安的神情,道:“長姐來了?”
“自從那日聽說陛下遇刺之後,我心中便一直惴惴不安,”沈別歡道,“如何,陛下現在可有好些?”
“勞煩長姐挂念了,”蘇墨秋道,“只是落水受寒,虛驚一場罷了。眼下調養了幾日,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好不過了,”沈別歡道,“不過這好端端的,怎麽會有人潛入皇宮行刺陛下,不知白鷺閣可曾查出來此人底細?”
“這就是問題所在,不瞞長姐說,我和丞相都不知道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蘇墨秋道,“而且查着查着線索就斷了。”
沈別歡邊聽邊跟着點頭:“那這樣看來,這件事不僅難辦,背後之人的手段也的确高明。”
蘇墨秋淺笑:“高明嗎?沒想到長姐居然這樣想?”
“怎麽?”
“我倒是覺得這個人不僅不高明,反而似乎愚鈍至極,”蘇墨秋道,“這人世間明明有千萬條道路可走,可他偏偏卻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要一意孤行地和皇權對抗。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不管刺殺一事到底是成是敗,他都已經脫不開身,命不由己了。”
“如此看來,他這樣一意孤行,豈不是愚昧,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這樣說,長姐可認同嗎?”
沈別歡旋即發笑道:“要是陛下是這樣想的,那确實如此。不知道這算不算應了一句古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
蘇墨秋當即擡眼看向沈別歡,帶着一絲危險的警惕:“長姐這一次來宮中找我,不只是為了閑談吧。”
“陛下聰穎,”沈別歡笑道,“我這次來,的确是有件事。說大不大,說小倒也不算小。”
語罷,沈別歡輕輕拍手,蘇墨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真看到了……看到了一群朱唇粉面、柳眉如煙的侍女。
蘇墨秋差點從椅子上嘩啦一下站起來,他努力攥着扶手遏制沖動,有些結巴道:“這這這、這是何意?”
他倒不是個見了美人就走不動路的花癡,也犯不着對這些宮娥垂涎三尺,只是……
只是這陣仗蘇墨秋活了二十多年屬實沒見過。
沈別歡見蘇墨秋那副樣子,以為他年少沖動,心中抵不住美色的誘惑,輕笑道:“這正是我為陛下所準備的厚禮,原還擔心這些粗鄙之人,入不得陛下的法眼。現在看來是我多慮,只是不知陛下到底鐘情哪一位,我也好将她留在宮中侍奉。”
“不、這、我……”蘇墨秋一時啞然,“留下侍奉就……就不必了吧……”
蘇墨秋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就容易接不上話,更沒有空去細想沈別歡的用意。他哪能想到長公主此舉是為了給少年天子送些美人充作後妃,只下意識地以為這些人要跟着自己後頭伺候。
“……長姐有心了,這份好意我心領了,只是……”蘇墨秋輕咳幾聲,“只是這侍奉,我看就沒必要了吧。”
“陛下……”
“平常瑣碎之事,我自己來不就好了,”蘇墨秋道,“何須旁人代勞。”
沈別歡本意是要讓這些美人在床笫之間伺候帝王同享魚水之歡,哪想到蘇墨秋竟能“不解風情”到如此地步,還言之鑿鑿什麽“不需旁人代勞”……
這豈不是在說他可以……可以将沖動之時用雙手排解……
雖然在男人這裏“雙手皆吾妻”不算什麽新鮮事,但是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宣之于口還大言不慚的,這算是沈別歡碰到的第一個。
沈別歡不好意思再細想下去,噗嗤一聲直接笑了出來,她以手掩面道:“陛下此語是否有些……過于不把我當做外人了?”
蘇墨秋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沒意識到長公主沈別歡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而自己也沒琢磨透對方的用意。
“這話……這話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沈別歡連連擺手,卻依舊止不住笑,“陛下要是不願将這些人收入後宮便算了,是她們沒有那個福分,不打緊的。”
“後宮……”蘇墨秋一瞬間好像明白過來了什麽,“長姐方才是要、是要……”
沈別歡是要給他找妻妾!在床笫之間服侍他!
而他居然對着沈別歡表示“這些可以由自己解決”,那豈不是等于在告訴她,遇到沖動他可以用手疏解……
蘇墨秋的臉頰後知後覺地泛起了紅色,他忙避開沈別歡的眼神:“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剛才、剛才弄錯了……長姐萬萬不要誤會!”
“……我知道我知道,”沈別歡險些捧腹大笑,“陛下的意思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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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蘇先生在風月之事上當真一竅不通,”沈慕安聽說了方才蘇墨秋鬧出來的笑話,卻依然雲淡風輕地看着奏折,“倒叫朕有些意外。”
“微臣……微臣一開始沒朝那方面去想,”蘇墨秋道,“所以……”
“所以你就私自替朕決斷了六宮事務,”沈慕安平靜地用朱筆批着奏折,“不知道的還要以為先生從此之後打算替朕協理六宮呢。”
“……陛下,微臣不敢。”
“你瞧,你又開始了,”沈慕安把批完的奏疏放到了一側,“朕分明沒有怪罪先生的意思,先生倒開始糾結自己的罪過了。”
突如其來的優待和寬恕反而讓蘇墨秋不知所措了:“……哎、哎?”
“朕的姐姐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先生或許不清楚,但朕心裏是知道的,”沈慕安的目光越過一摞又一摞的奏折,最終停在了蘇墨秋的身上,和煦的日光為他的眼眸點綴上了墨玉般的光彩,“她不會無緣無故地向人獻殷勤。她這一次名義上是給朕送美人,實際上怕是打算借此監視朕的一舉一動。”
所以……其實自己無意之間反而幫了沈慕安一個忙?
難怪沈慕安沒有生氣。蘇墨秋暗自松了一口氣。
“對了,還有一事不知先生知曉了沒有,”沈慕安道,“宣聞玉和墨雪衣打算為朕請一位天師作法辟邪,或許能解決朕和先生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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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落雲,”墨雪衣按下了手中的報告,“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那日奉命搜查兇器的,可是你的人。為什麽偏偏出了差錯?”
眼見唐落雲不說話,墨雪衣心中隐隐動怒,他蹙眉道:“若是不想在白鷺閣幹了,盡早提出來,我可以成全你。”
“墨大人是不是弄錯了,”唐落雲道,“這件事與我無關,該站出來承擔責任的明明是墨大人您。”
“你說什麽?”
唐落雲無心與墨雪衣争辯,輕飄飄地撂下來一句話後就轉身而去。
“大人還是多多想想,該怎麽保全自身吧。”
“你站住,”墨雪衣起身就要攔下唐落雲,“你把話給我說明白。”
然而他根本沒能追上唐落雲,墨雪衣剛剛跨出門檻,就見下屬趙子魚含淚跪倒在地,抱住自己的腿腳哭求道:“大人、小人知罪,求大人原諒……小人知道僞造假證,罪不容誅,連累了大人、但是還請大人看在往日的份上……饒小人一命吧……”
墨雪衣腦中一片空白,他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什麽僞證……你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