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往昔
“大人饒命……哎呦、別打了別打了……大人饒——”
後半句話還沒有說出口,那人見墨雪衣前來,竟是吓得周身一抖,什麽話也不敢說了。
趙子魚道:“行刑之地多污穢,副都統何必親自前來。”
墨雪衣望着地上那張血跡斑駁的臉,微微擡首示意暫時停止動作:“他還沒有招供出背後主使,怎麽能就這麽死了?”
“副都統,可這是宣大人的命令,”趙子魚道,“方才您也是聽到了的。”
“我認為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墨雪衣道,“先讓此人招供真相,再行處決。”
“副都統,”趙子魚提醒道,“白鷺閣的規矩,對于都統的命令應當即刻執行,不得有誤。”
“他那邊我會去親自說,”墨雪衣道,“不管怎麽說眼下這個人不能死,先停手。”
“墨大人……”
“白鷺閣的規矩,還輪不到你來教我,”墨雪衣對于趙子魚的态度隐約有些惱火,“……你放心,我還不至于把你推出去承擔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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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統,”趙子魚将方才的事簡要地報給了宣聞玉,“事情就是這樣了,墨大人的命令,屬下也不好違抗。”
“孩子大了,會有自己的心思的想法,這很正常,也不是什麽壞事兒,”宣聞玉至始至終都面帶微笑,似乎對于墨雪衣的舉動并不意外,“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咱們都是為了皇上辦事,只要一顆心是忠誠的,其餘的又有什麽關系。”
“……大人說的是。”
趙子魚行禮之後正準備離開,宣聞玉卻偏偏在此刻叫住了他:“這幾日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和不該打交道的人走得太近了?”
趙子魚心下一凜,本能反應就要跪倒在地,然而他竭力掩飾住了心中的慌亂,輕聲道:“勞煩都統挂念,都是些正常的問候往來,大人多慮了,屬下不會讓這些聯系影響到大局的。”
“哦,”宣聞玉貌似理解地點了點頭,“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可以走了。”
趙子魚離開之後不過須臾,宣聞玉身後親衛商陸上前半步,低聲道:“需要将此人暗殺麽?”
“……暫時不用,留他一命吧,”宣聞玉低頭看着自己的雙腿,“不是有句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是嗎?”商陸冷然道,“可你方才,分明是想要殺人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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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着沈慕安的追問,蘇墨秋一時間無言以對,怔愣片刻之後,他雖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要對他說什麽呢?又要如何對他說這一切呢?告訴他,蘇墨秋這個人其實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而是一個來自未來社會的社畜,他在這裏表面風光,實則舉目無親,惟餘孤獨。
平日裏他除了偶爾能和蘇硯說說笑笑,并毫無疑問地收獲後者的冷淡之外,就是陪伴着沈慕安。所以他沒事的時候,便喜歡拉着小太子談天說地,還喜歡從街上随手買點小東西塞給他,盡管他并不想聽也并不想要。
蘇硯雖然能時常陪伴在他左右,可感觸到底是不一樣的。更何況蘇硯更多時候其實并不明白蘇墨秋的所思所想,他只覺得此人有點過于矯情。
“你這個年紀,有什麽可發愁的?”
“愁者,心上秋也,”蘇墨秋獨自斟酒,“和年齡無關。去者不可留,當下不可定,未來不可知,此為萬古愁。這世間千百疾病都可對症下藥,只有孤獨,無藥可解。”
蘇硯聽罷,只給予了兩字評語:“無聊。”
蘇墨秋自嘲一笑:“好吧好吧,那就不提了,不提了。”
除卻公務之外,能同他說幾句話的人太少了。若是蘇硯不算在內,那也就只有一個沈慕安了。
那晚夜月之下,蘇墨秋收到魏歆的委托,前往涼亭尋找沈慕安。這一回他吸取了之前的經驗,他見沈慕安心情轉好,這才慢悠悠地從身後拿出來了兩串糖葫蘆。
“殿下整日茶飯不思,到底不是個事兒,”蘇墨秋笑眯眯地把其中一串糖葫蘆塞到了沈慕安手裏,“嗯,其實不想吃飯這件事呢,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殿下恕我直言,若是每日都面對着山珍海味,日子久了我也不想吃東西。”
“所以說殿下這病啊,用不着太醫去治,”蘇墨秋笑道,“哪天我找人帶殿下去體察體察民間疾苦,保證殿下回來一定胃口大開。”
沈慕安盯着那串糖葫蘆直皺眉:“這什麽東西?”
“好東西,能讓殿下恢複食欲的好東西,”蘇墨秋張口咬了一顆山楂,“放心,這東西要有毒,我先死在殿下前頭。”
沈慕安聽着蘇墨秋的調笑,沒去動手裏的那串冰糖葫蘆,仍舊望着宮殿的方向出神。良久才道:“其實是因為,今日是我母後的忌日。”
“……什麽?”
蘇墨秋嘴裏那顆山楂咬不下去了,咕嚕一下掉在了地上。
“那……”蘇墨秋一瞬間讀懂了沈慕安遠望皇宮的用意,以及他心中悄無聲息的懷念。他頓了一下,道:“那……先皇後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慕安聽到這話,反而輕輕笑出聲來,仿佛早早離他而去的母親此刻又出現在了身邊,他道:“我的母後她……她很年輕,也很美麗。雖然她早早地就嫁給了我的父皇,但是她其實和很多年輕姑娘一樣,喜歡熱鬧。”
蘇墨秋起了身,小心翼翼又滿是憐憫地跟在沈慕安身後,輕聲問道:“她喜歡什麽樣的熱鬧呢?”
“……我也說不好,我也說不上來,”沈慕安道,“我只記得,每次去找他的時候,她總喜歡帶我放風筝,看河燈,還會叫後宮中的人悄悄地給我做點心吃。”
“殿下,那……”蘇墨秋不敢像方才那樣大大方方地言語,而是鄭重又有些業業矜矜地向他提議,甚至悄悄地蹲下了點身子,放低了姿态,“那以後若是晴光風好,不如我就帶殿下一同去放風筝吧。”
“去哪裏放?”
“去哪裏都可以,”蘇墨秋道,“去湖邊,去山川,去郊外,去曠野,去任何殿下想去的地方。”
沈慕安既沒有回絕,也沒有答應,他只道:“那你在此之前,不妨先幫我一個小忙。”
“殿下請說,”蘇墨秋道,“只要在下力所能及,一定盡力辦妥。”
“你跟我來。”
蘇墨秋一頭霧水地随着沈慕安又回到了府上,只見桌上擺滿了佳肴,裝菜的碟子幾乎要從桌面上溢出來。
“這……我……”蘇墨秋忽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殿下這是何意?”
“哎,”沈慕安嘆了一口氣,“你剛才說的沒錯,我日日都要面對這些珍馐美味,日子久了的确也無心飲食。今日的三餐我都沒吃,所以都在這兒了。父皇定期回過問我的情況,今日的膳食若是剩下這麽多,指定是瞞不過的。”
“殿下這……”
沈慕安用懇求的眼神望着蘇墨秋:“方才不是還說要為我分憂解難,在所不辭嗎?先生忍心棄我而去乎?”
蘇墨秋看着面前的一大堆飯菜,眼睛都看直了:“不、這、我……我一個人也、也吃不掉啊……”
“……先生?”
“我……”蘇墨秋深吸了幾口氣,最終咬着牙道:“我盡力而為,殿下……”
蘇墨秋扒了幾口飯,險些噎着,不得不喝了點酒,又拍了拍胸口,這才勉勉強強吞下去。沈慕安還在一旁給蘇墨秋斟酒,道:“先生可以慢一點,別噎着了。”
這事後來被蘇硯知道了,他覺得蘇墨秋這個人簡直無藥可救:“你不是不太能喝酒嗎?怎麽又忘了?”
“我也不想……可我……”蘇墨秋被他說得有點心虛,“我一看見是殿下給我倒酒,我不知道怎麽,就有點飄飄然,腦中一亂,也想不起來拒絕,就直接喝了。”
“沒想到你還是個容易叫美色誤事的人。”
“……”
“你沒說漏嘴吧,”蘇硯擔心蘇墨秋醉酒誤事,“別一高興什麽話都往外說。”
“我……”蘇墨秋摸着酸脹的頭,“我說了什麽來着,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其實、其實我壓根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蘇墨秋一喝多便有些不大清醒,拉着沈慕安一個勁兒地喋喋不休,“所以、所以你也別不信我……我真的沒有野心,我不是他……我不會做那種背叛你的事……”
沈慕安方才還和他十指緊扣,聞言不留痕跡地松開了手,道:“什麽叫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然而他真正在意的是背叛。
“我和殿下說實話,殿下會信嗎?”蘇墨秋趴在交疊的兩臂上,“我說我來自千年之後,本是飄搖之魂,僥幸附于此身罷了……我在這裏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身一人,我什麽都沒有,每日除了公務,也沒有人來陪我,哪怕和我說說話……可是沒有、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蘇墨秋注意到五指間那股暖意的撤離,他不顧君臣之禮的禁忌,反而上去又一次握住了沈慕安的手。
“這種感覺……殿下會懂嗎?殿下願意懂嗎?”
蘇墨秋不知道的是,此後沈慕安的諸多疑慮,皆因這一晚的“酒後直言”而起。沈慕安琢磨不透什麽叫“另外一個世界”,什麽又叫“我不是他”。
所以沈慕安才會屢屢防備,才會借助酒液,想再一次去窺探他隐匿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