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君心

“大人, ”商陸低聲道,“陛下來了。”

宣聞玉對于蘇墨秋的到來并不意外,他示意商陸幫自己調轉輪椅, 随後輕聲笑道:“還請陛下恕微臣不能起身相迎。”

“無妨, ”蘇墨秋沖着宣聞玉招手,“坐,坐下說。”

“商陸, ”宣聞玉溫聲道,“陛下前來找我必有要事,你且退下吧。”

“是。陛下, 臣告退。”

“他對你言聽計從,”蘇墨秋偏頭望着商陸離開的方向,“宣大人好手段啊。”

“陛下過譽了,不過是些拙劣的防身術罷了, ”宣聞玉笑道,“這白鷺閣裏懷有異心的人不在少數,養着親衛, 也只是希望來日危難關頭,能夠僥幸保住一條性命而已。”

蘇墨秋沖宣聞玉眨了眨眼:“看來宣大人也知道白鷺閣內并不太平。”

“人心難測,”宣聞玉笑意間有幾分無可奈何, “這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宣大人這些年來不容易,”蘇墨秋盯着宣聞玉輪椅上的那雙腿看了一會兒,“帶着傷病, 還要為平城保駕護航, 實在是勞苦功高啊。”

“微臣分內之事罷了, 能為陛下分憂,是微臣的榮幸, ”宣聞玉謹小慎微道,“勞苦功高四字,還請陛下恕微臣愧不敢當。”

蘇墨秋道:“其實宣大人若是偶爾有幾日想要歇息歇息,想來大家也是能夠理解體諒的。”

“陛下,”宣聞玉道,“微臣深知肩上重任,因此絲毫不敢懈怠。”

“若是不敢懈怠,”蘇墨秋猶挂着笑意,湊近了幾分,“那趙子魚的事,宣大人打算作何解釋呢?”

宣聞玉神色微變,唇角抽了抽,才道:“謝陛下體恤,微臣這幾日……這幾日定會以身體抱恙為由,暫時放下白鷺閣事務,聽候陛下發落。”

“這就對了嘛,人一直忙着也不好,容易出差錯,有時候也得歇一歇才是,”蘇墨秋笑着拍了拍宣聞玉的肩膀,令後者險些為之一顫,“不過宣大人也不用太緊張。等時日一過,白鷺閣自然還是宣大人的。”

——————

沒想到“皇帝”的身份這麽好用,蘇墨秋捂嘴竊喜,這狐假虎威的滋味還真不錯。

墨雪衣正帶着草藥打算進門,就在走道上望見了人影。

……是陛下?陛下怎麽會到這裏來?

蘇墨秋正捂嘴偷笑,哪注意到身後忽然站了個人,墨雪衣提着藥箱步步靠近,有意試探道:“蘇玄卿?”

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名字,蘇墨秋身軀一滞,幾乎本能地就要回應。

“……墨大人,”蘇墨秋輕咳幾聲轉身,終究避開了圈套,“墨大人找丞相何事?”

墨雪衣覺得蘇墨秋分明是在故意和自己演戲,他道:“我已經說了,你對我有恩,我不會出賣你,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裝模作樣了吧?”

蘇墨秋當即學着沈慕安平日的冷臉呵斥道:“大膽,何敢胡言亂語?”

“那好,”墨雪衣道,“總有一日我會找到證據,讓你心服口服。”

“告辭了。”

待墨雪衣走遠,蘇墨秋才小聲嘟囔道:“何必呢這是。”

宣聞玉凝望着廊外的融融春光,又垂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腿,于無人處的拐角輕嘆了聲。

白鷺閣裏永遠寂冷無聲,隔絕了春日裏所有的熱鬧。

“大人,”墨雪衣在緊閉的閣樓前停下了腳步,輕輕扣門,“我來給大人送藥了。”

“是你啊,”宣聞玉立即坐正了身子,又理了理衣襟,似乎不想叫旁人瞧見自己方才的狼狽不堪,“進來吧。”

“大人,”墨雪衣提着藥箱進門,半蹲在宣聞玉跟前,“這是今日的草藥,太醫說每日熱敷兩次,一個月之後定有好轉。”

宣聞玉伸手捧着墨雪衣的臉,輕嘆了聲道:“你長大了。”

墨雪衣動作一僵:“大人這是何意……”

“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世界終究是年輕人的,”宣聞玉道,“白鷺閣雖然眼下是我做主,可總有一日會是你的。”

“大人……”宣聞玉突如其來的溫和反而讓墨雪衣不知所措,“大人,我心中并無此念。”

“不用害怕,”宣聞玉慢慢扣住墨雪衣的手,“這是板上釘釘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不……大人、我……”墨雪衣語無倫次,“大人誤會了……”

“乖孩子,”宣聞玉摸着墨雪衣的臉頰,“白鷺閣的事務交給你,我很放心。”

“不……”墨雪衣意識到了什麽,“大人,我絕無二心。”

宣聞玉眸光漸冷,可語調依然是春風般的柔和:“那就去替我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誰讓陛下對我起了疑心。”

——————

“你要以養病為名,把宣聞玉從白鷺閣調開,”沈慕安道,“因為那些藏在暗處的人之所以暫時沒有大動作,是因為顧忌着宣聞玉的存在。”

“所以只有暫時‘調虎離山’,才方便引蛇出洞,”蘇墨秋笑道,“正好還可以讓宣大人借機休息休息。”

“不過這一切都是借着陛下的威名,”蘇墨秋又道,“若非陛下,只怕宣聞玉未必全信。”

“這也是一個好機會,”沈慕安道,“宣聞玉一走,朕便可以安插眼線暗探。”

蘇墨秋品到了這番話背後的不信任,他道:“陛下疑心宣聞玉?”

“不是疑心,準确來說是擔心,朕沒法完全掌握他,”沈慕安道,“先生可知道白鷺閣內有一處密室,上至歷代都統、主事,下至剛剛入門的小吏,所有人的底細都彙總成了檔案,一并存放在此處。”

“宣聞玉在接任白鷺閣之前,曾經奉過皇考密令,前往南涼執行要務,”沈慕安垂落眼簾,“他這一去就是三年,可是這三年裏他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他在密室裏的檔案完全是空白。”

“……被删掉了?”蘇墨秋小心揣測,“會不會是宣聞玉接手白鷺閣之後,擔心落人口實,所以——”

“不會,”沈慕安道,“派去看管檔案的,是朕的人,他沒有機會動作。”

“那……”

“是皇考還在位的時候,白鷺閣有一夜突發大火,将不少人的過往燒得幹幹淨淨,宣聞玉缺失的那一卷檔案,自然也在其中。”

“朕繼位之後,為了謹慎起見,那些檔案被焚毀之人,朕都陸陸續續地找了不同的理由遣散,”沈慕安道,“唯有宣聞玉……”

唯有宣聞玉一個人,他已經是父皇遺命中定下來的白鷺閣都統,不僅德高望重,且這些年來并無差錯,沈慕安實在沒有理由處理此人。

蘇墨秋也明白了,他垂着眸子,眼中了然和自嘲并生:原來沈慕安這數日來對自己的優待和溫柔,都是為了借助自己對付宣聞玉。

他在期許着什麽呢?對于帝王來說,怎麽會有人重過江山社稷呢?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蘇墨秋反而坦然了不少,他似是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而後道:“微臣明白,微臣自然會協助陛下,以免宣聞玉懷有二心。”

沈慕安望了蘇墨秋一眼,并不知曉他心中所思所想,他施施然繞到蘇墨秋面前,轉而繼續道:“宣聞玉雖然引人不安,可他這些年來也算是恪盡職守,若能證明這些事與他無關,朕不想真的為難他。”

畢竟能夠為他所用之人,太少了。

沈慕安并不着急除去宣聞玉,他只希望能夠捉住他某一瞬暴露出來的破綻或是把柄,從而借此拿捏住此人,确保他的餘生能夠真正為己所用。

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在帝王眼裏總歸是危險的。

沈慕安複又暗自打量起了面前之人來。

這人除了那張臉,實在算不上什麽完美無缺,大魏以武立國,他卻反而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且不光是文弱,那張臉也太過秀氣漂亮了些,說是美婦人也不為過。他記得曾有人私下戲谑,說是大魏當今的丞相,簡直是個柔弱的美貌婦人,言語之間不乏鄙夷揶揄。

沈慕安對于這番言論不置可否,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這個人是否能真的站在自己一邊。因此這幾年來是朝堂議政也好,私下商議也罷,沈慕安都沒怎麽把目光留給丞相的儀容。

如今他後知後覺地回望,竟覺得當初那些戲谑之語也并非空穴來風:這人的确膚白勝雪,面如冠玉,眼若燦星,身似孤松,當真是一副無人能比拟的好樣貌。

沈慕安望着銅鏡,伸出手來摸到了那張原本屬于蘇墨秋的面頰。

“……陛下?”

發覺沈慕安一直盯着鏡中自己的蘇墨秋,其實心中是有點慌亂的。

“啊……”沈慕安回過頭來,“你說。”

“陛下,微臣是覺得,或許匈奴使團上下,也并非那麽的鐵板一塊,”蘇墨秋端詳着沈慕安的神情,确信自己沒說錯什麽話之後才繼續道,“若是微臣記性不差,那位酒泉公赫連倫,其實是匈奴單于的小兒子吧。”

“微臣聽聞匈奴仿照中原制度,也設立了太子,作為未來的單于人選,但近年來不斷有人反映,相較他們的現任太子,老單于更加偏愛幼子赫連倫,甚至有意廢長立幼,”蘇墨秋道,“這不是很蹊跷嗎?按理說赫連倫眼下最好的選擇,應該是待在自己的父親身邊,靜候時機,怎麽偏偏在這種緊要關頭率領使團來到大魏?萬一老單于在中途病逝,他還沒有回到匈奴草原,豈不是吃了大虧?”

“你是說,這一次赫連倫前來京城,極有可能是匈奴太子所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