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得失
“大人的命令, 我一定照辦,”烏若留道,“只是……我瞧大人似乎還有心事?”
述律丹搖頭嘆息道:“你跟我日子最久, 到底瞞不過你。”
“前日我向父王進谏, 勸他多施仁政,少行殺戮,沒想到反而惹得他大怒, ”述律丹仰頭望着天空中遠去的蒼鷹道,“擅施刑罰,不得人心, 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他說到此處,又轉身看向烏若留道:“你知道我們和中原争鋒相對這麽多年裏,為什麽一直都沒有占據上風嗎?”
烏若留似懂非懂:“大人怎麽看?”
“你知道為什麽中原漢人一提到我們,都深感厭惡嗎?”述律丹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 “因為在他們眼裏,我們只知道殺戮搶劫,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如同強盜,沒有人會願意讓一群強盜統治的。”
“大人慎言啊,”烏若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這話要是讓有心之人聽了去……”
再添油加醋地報給您的父王怎麽辦?
“那就讓他們去說,讓父王好好聽聽,”述律丹言語之中不免夾雜怨憤, “我從來問心無愧, 還怕那些流言蜚語嗎?”
“大人,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烏若留勸道, “您以前不是常說,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嗎?”
述律丹的神色和緩了些,但依舊憂心忡忡:“我年少時去過中原,曾聽一位先生說過,若想要問鼎天下,靠得不是強兵利劍,而是人心向背。”
烏若留沒去過大魏,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哪位先生?”
述律丹不再答話,只是笑了笑。
“他現在應該位極人臣,實現自己當初所願了吧。”
“今日殿下可以随意一些,想要什麽就點什麽,”述律丹記憶裏的蘇墨秋永遠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樣,“我幫殿下埋單。”
“什麽叫埋單?”
蘇墨秋揮了揮手,示意述律丹別往心上去:“就是我來墊付銀兩的意思。”
“不過殿下年紀小,這酒就不給殿下喝了,”蘇墨秋笑着給述律丹倒了一碗熱茶,“殿下明日要是喝得不省人事,只怕使團中就要有人跟我過不去了。”
“那是因為你不擅長喝酒,”一旁的沈慕安無情點破,“怕在外人面前丢臉。”
“太子殿下,”蘇墨秋無奈道,“怎麽老是喜歡揭我老底呢?”
“對了,殿下打算在這裏待幾日?”蘇墨秋又道,“要是日子長,我就教殿下玩點中原的游戲。”
“你也就會這個,”沈慕安道,“凡是跟學業有關的,你都不擅長,凡是跟學業沾不上邊的,你搞得風生水起。”
蘇墨秋哭笑不得:“太子殿下,怎麽又開始戳微臣的痛處了。”
“是嗎?”述律丹望着蘇墨秋的眼神其實一直都帶着點崇拜的意思,“我一直覺得蘇先生是位學識淵博的人。”
“……他?”沈慕安笑着指了指蘇墨秋,頗為無奈,“他那是六藝不精,五谷不分,四體不勤,三心二意,一竅不通。”
“太子殿下你……算了算了,”蘇墨秋道,“反正你這樣拿我打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看,”沈慕安道,“他自己都承認了。”
述律丹被這兩個人逗得直笑,忙喝了幾口水緩緩,随後又道:“我覺得慕安和蘇先生倒是很相配。”
沈慕安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他輕咳了幾聲:“你別胡說八道。”
“你們其實都很了解彼此,”述律丹說到這裏,神色忽而有些黯淡,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和親人,“雖然好似說了些很過分的話,但這一切都是基于你很了解他的基礎上的。”
“……是嗎?”
桌子對面兩人明顯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互相尴尬地對望了幾眼後,蘇墨秋才道:“殿下這是拿我開玩笑呢。”
“沒有,我是認真的,”述律丹一手托腮,“我是真的覺得,若是我日後也能有一人知我心,這比什麽都重要。”
“那好,”蘇墨秋笑着舉杯碰了碰述律丹面前的茶盞,“那這一杯就祝殿下願景成真。”
沈慕安道:“願望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今夜中秋,月圓人團圓 ”蘇墨秋凝望着窗外的一輪圓月,“怎麽不就适合許願了。”
“你能有什麽願望,”沈慕安埋頭夾菜,“升官發財、大富大貴嗎?”
“臣雖然是個俗人,但也不至于這麽俗吧,”蘇墨秋持盞俯瞰着高樓窗外絡繹不絕的人流,“臣的願望麽,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
“別賣關子,”沈慕安道,“有空瞎張望,不如吃點菜,省得涼了。”
“兩位殿下,”蘇墨秋道,“你們朝下看,能看到什麽?”
述律丹順着蘇墨秋的目光望去,看着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抱着孩童的少婦,悄然攜手的情人,忙于交易的商販,這些人面孔各異,卻皆是凡間衆生。
“……來來往往的人,”述律丹道,“都在慶祝中原的節日。”
“這是人間啊,這就是衆生,”蘇墨秋道,“沒有他們,也就不會有這凡世光景。”
“越是居于高位者,目光反而越是應該向下看,”蘇墨秋又道,“人心似水,民動如煙。取天下也好,治天下也罷,說到底,為的都是廟堂之下無名無姓的衆生。”
述律丹思及此處,輕聲道:“要想進取中原,進而問鼎天下,就必須掌握住民心,讓他們打心眼裏對我們服服帖帖才行,否則終究無用。”
烏若留點了點頭道:“還是大人想得長遠。”
“所以我才勸父王不要因為一時的喜怒而擅殺臣下,”述律丹嘆息道,“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我們都看在眼裏,父王為人殘忍嗜殺,時常将弓箭放在身旁,從前凡是他厭惡之人,就直接射殺。這樣的□□,焉能長久?”
“大人、大人,”烏若留拼命撞着述律丹的胳膊,“慎言慎言!這樣的話您跟我說說也就罷了,出去之後可……可萬萬不能告訴別人……”
“……我知道了,”述律丹悵惘地閉上了眼睛道,“你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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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斷不能就這麽罷了,”沈慕安道,“如此恥辱,朕絕不會咽下這口氣。”
蘇墨秋謹慎地觀察着沈慕安的神色,最後道:“臣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跷。”
“你說。”
“陛下說昨日見到匈奴使團,他們雖然已被我們密切監視,卻并不慌亂,”蘇墨秋道,“微臣覺得,他們或許早就知道了前線的情況。”
“微臣雖然不懂兵法,卻也知道短短幾十日內由大勝轉為大敗也不是件容易事,”蘇墨秋又道,“除非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計策,匈奴只是佯裝戰敗,為的就是引我們孤軍深入,而後将我們一網打盡。”
“而且……還有一事,不知陛下先前可有注意到?”蘇墨秋詢問,“上一次送來了前線的戰報,可是派往蒲板的細作們,卻沒有送回來一點可靠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說,這些人很有可能已經被匈奴發覺了?”沈慕安道,“所以前方也很有可能一直收不到情報,或者幹脆收到的就是完全錯誤的消息,這才導致後續判斷失誤,踏入了匈奴人的圈套。”
“微臣正是這個意思。”
“白鷺閣這些年來到底在幹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疏漏終于讓沈慕安忍無可忍,“宣聞玉腿廢了,怎麽連眼睛也跟着廢了?他要是不想做這個都統,朕明日就可以讓他告老還鄉。”
“陛下息怒,”蘇墨秋道,“微臣以為,白鷺閣之衰落,不可全系于宣大人一身。”
“人本就有情有欲,白鷺閣的人自然也不例外,陛下嚴厲禁止他們和外臣交往,可是就一定能阻止他們心裏不打這樣的念頭嗎?”蘇墨秋決然道,“不可能。”
“趙子魚一事絕非個例,既然這裏面會有第一個人被舊情和金銀收買,就一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蘇墨秋又道,“而且這只是被陛下發覺處置的,潛藏在其間的人,又有多少?”
“但是陛下如果決心要查,就必須一查到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陛下從今往後在百官心目中,都再無威信二字可言,”蘇墨秋起身道,“陛下要查,就不僅僅要查一個白鷺閣,就得下猛藥,去沉疴。陛下若無此等決心,那——”
沈慕安打斷道:“朕之心先生最知。”
突如其來的言語讓蘇墨秋一怔:“陛下此言,折煞微臣了。”
“先生不會輕易開口,”沈慕安已然掌握了蘇墨秋每次言語的規律,“既然開了口,就必然是心中有所計劃,只是還沒得到朕的準許而已。”
一不小心讓沈慕安說了正着,蘇墨秋下意識地躲避着他的目光,試圖狡辯道:“微臣每次只是剛好有感而發……”
“說吧,”沈慕安道,“先生又想有什麽‘大不敬’之舉?”
“微臣只是想向陛下借一樣東西,”蘇墨秋連忙否認,“微臣對陛下絕無不敬之意。”
“是什麽?”
“不知道陛下可有聽過一則寓言,”蘇墨秋道,“叫做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