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9.

舒璨的煩躁感越來越重,白青遠覺得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三不五時的就去醫院晃悠,纏着他請客吃飯,舒璨哪有空理他,他心情不好更願意替別人值大夜班。

他依舊每天回家非常晚,有時候莫名其妙把車開反方向,大概是因為每次白青遠來煩他總要有意無意的跟他提時宸。

這天半夜舒璨跟同事接了個車禍單子,後腦着地,地上紅裏透白,他蹲下去按了按那人的塌陷的胸,口鼻還有呼吸,但人其實肯定是沒什麽用了,紅的綠的燈在他跟前閃,大馬路上他帶着口罩,誰也看不清他的手是怎麽樣的抖。

嚎哭吵鬧的家屬見多了也就麻痹了,同事習慣性裝模做樣在患者身上擺弄器械,看上去像是做了什麽緊急處理,那就是個心理安慰,大多數患者到了這時候已經失去了自主意識,連回光返照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舒璨扶着腦門在急診手術室裏跟各個同事默契的該幹什麽幹什麽,都在等着病人最終呼吸停止。他站的地方正是患者的手臂旁邊,那種人死後一點點的變色,是非常明顯卻不顯眼的,舒璨對那種失去血紅的青灰色敏感着,想象着腦補着。

因為他并沒有見到時蘊最後一面。

他那天也在搶救一個心肺衰病人,七個小時後出來,什麽都變了,病人活了,時蘊沒了。他被緊急騙回家裏關了起來,沒有人搶救過時蘊,連裝模作樣的安慰性動作可能都不需要做,舒璨不能原諒任何人,任何人,包括時宸,也包括自己,時蘊走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在他身邊,沒有任何人讓他看過人間最後一眼。

他恨時宸,就像恨自己。

他能出門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時宸狠狠揍了他一頓,時宸一句話沒說,不說話的時宸就像是對犯罪行為的無從狡辯的默認。舒璨記得自己冷冷靜靜認認真真的叫他滾。

“要滾的越遠越好,能滾多遠就要滾多遠,有多遠就要滾多遠的那種遠。”

時宸真的滾了。可是舒璨不得不後知後覺的發現,時宸這一滾,就沒有人能搶救他在想起時蘊時那種瘋狂又無法排洩的疼痛,心痛。

他後悔了,他要把時宸抓回來,要讓他跟自己一樣,要忏悔,要受忏悔的苦,受忏悔的罪。

罪人沒有資格逃跑。

10.

生活不是電視劇,生活只是生活,舒璨很難像電視劇裏一樣順利的抓到時宸。

兩個多月,接近年關,科裏的實習生小吳把節期的夜班給他送了一份,舒璨這一個季度幾乎把一年的夜班份額都給值完了,舒醫生心情不好這件事慢慢的,在院裏的各個人眼裏都已經被習慣了,并淡化成了這個人就是玩世不恭的,冷漠的,不好接近的。

在附院,舒璨這個年紀當主任基本是很不科學的,多多少少就那麽些神通廣大的人知道他的來歷,所以他是個副主任,施舍似的。但副主任有副主任的散活,主任在隔壁蘇大學校每周一節課,舒副主任要有三節。小吳是主任一路寶貝寵着的學生,平常丢在附院給舒璨打下手。

舒璨忙的要命,近來更是孤言寡語,他在手術臺上握着止血鉗,盯着吳敏縫線,吳敏一頭的汗,速度稍微慢一點就會覺得舒璨在對面不耐煩的微微動着胳膊或站姿,他比主任更叫人壓力大,從臺子上下來,胳膊連着肩膀都是僵的,舒璨不批評他,也不指點他,複雜的手術會在旁邊讓出點角度給吳敏看,大多數時間是不耐煩。主任哄着吳敏說舒璨是很有天分的醫生,跟着他能學的多,吳敏也就認了,他不是不服,只是一想到舒璨不過二十八九歲,也就比自己打了六七歲,就喪氣的很。

舒璨吃晚飯的時間,吳敏替他接了個奇怪的病人。被砸傷進來的,額角、眉腳都有點皮損,問題不大,主要是肩膀活動受限,手腕看上去像是有點折了,吳敏站起身,那小青年垂着頭,幹澀的頭發有點長,擋住了耳朵,不仔細看很難發現他太陽穴附近鼓了個大包。

吳敏伸手想去撈他的頭發,低着頭的年輕人擡頭蹙眉,躲開了手“這裏不疼。”

小年輕看上去極怪異,年紀不大,臉也幹淨,眼睛很漂亮,長相是個非常帥氣的偶像臉,但渾身魚腥味,穿着與他這張臉不符合的老式棉襖,鞋子又是時下流行但不合時宜的OW與N牌的聯名鞋。

“最好拍個片子,你的手看上去很嚴重。”

“我不是來看手的,能給我開點止疼藥嗎?”

吳敏皺了皺眉“不行,這個點是吃飯時間,你可以等我的老師過來幫你看一下。”

“麻煩。”

“喂!”吳敏叫住了站起來的人“你不再等等嗎?”

小青年站起來時晃了晃,他伸出手稍稍撐了撐桌角,垂眼淡聲說了句“算了”就快步走了出去。

11

洪寶等在診室外頭,見時宸出來,立馬抓着外套走上去急急問道“怎麽說怎麽說?要緊不啊?”

時宸搖搖頭,下午下魚蟹的時候吊網的懸臂斷了,少數人被兜網的魚砸了個正着,就他倒黴,他站在船板上,被懸臂刮了。附院是大三甲院,洪二怕出事,叫洪寶借了拖魚的大三卡把他送過來看看。

“你把錢給我吧,你先回去,我自己看病,明天回。”

洪寶抓了把亂糟糟的頭發,他沒洪二老成,心眼也實在“你上哪啊,你在這有熟人吶?”

“沒有,我有個東西放在朋友家,要去拿。”

“那行,但我爸就給了我一千塊...”

“我要五百。”

五百不算虧,雖說時宸自己站在吊臂下面是他沒常識,但被砸那一下也挺重的,洪寶也在,他在地上躺了半天才起來,不能這點錢也不給。

“行...行吧...那你...你要出了什麽事...可跟我..沒關系哈..”

“不會。”

時宸接過錢,随手塞到了褲袋子裏。“你走吧”

洪寶開着轟隆隆的三卡往出口去,時宸能看見洪寶油乎乎的手正伸出去在給收費的地方交停車費,他擡頭看了看附屬醫院的紅燈大字,沒有在原地站太久,轉身就走了。

他是掐着點過來的,看得見舒璨離開了急診才進去,也知道舒璨人在醫院才去了他的房子。

他一樣能從盆栽下面摸出鑰匙,順利的進入他本以為再也不會來的房子。

人啊,要不是窮,真的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翻開床頭櫃第二格的抽屜,最裏面是一塊手表。舒璨上一年生日的時候,他買的。

時宸在這張床上送給舒璨這只表,舒璨笑着說挺好看,然後随手丢進了抽屜。跟舒璨作愛其實一點都沒意思,時宸不知道時蘊在跟舒璨上床時是不是也需要灌腸,起碼他是要的,而且是每一次。

哪怕是吃過一塊蛋糕,也需要刷牙才能接吻,跟舒璨上床,他要把自己拉空了連屁股都是香的才行。這跟你要吃飯,但是知道吃完了會拉屎不同,這是吃之前就得明白,你得把它吐出來,不用嘴吐出來,就要用腸子。長年累月的,時宸的腸子早就不行了,吃了油的自動拉,連着肚臍吹到風都不行。

這倒不是要惡心誰,只是一想到這個,時宸連他的床都不敢坐,總覺得屁股疼。

這表當時不算貴,三萬多一點,但對現在的時宸來說是天價,他走的時候覺得既然送出去的,那就已經是舒璨的東西,但窮的時候覺得如果是送出去舒璨不要的,那就還是自己的東西。

沒有辦法,快過年了。旅店關門,他必須得去租房子,捕撈季也差不多結束了,在找到下一個工作前,他需要一些錢,渡過沒有工作沒有薪水的日子。

時宸是在搬魚籃子的時候被懸臂砸中的,肩膀還行,腕部腫的有點嚴重,他決定把表拿去賣掉後,先在市區住一夜,明天再去別的醫院看一下手,順利的話,這只表還能賣出一點錢。

12

相對于附屬醫院這種在接診大廳裏養十幾條大金龍魚的三甲,中心醫院要嚴肅的多,舒璨在形色匆匆的二樓找了塊地方站着,他在等他的同學陳治平下手術。

時宸是個近視,舒璨不是。

中心醫院大廳進門左側是個采血室,門口有一排排座,拐角L型排放,時宸坐在一樓五十米開外面對面的那張椅子上,他擡頭四處都看了一眼,然後認真的吃面包。

那種吐司一樣的一片一片的面包,舒璨覺得他的生活過得還不錯。

他靜靜站在二樓抽完了一根煙,看時宸吃着那一整袋子面包,起先是一只手,然後是兩只手一起抓着吃,吃的腮幫子鼓起,看不見眼睛。

舒璨完全忘記了陳治平,他手插在口袋裏踱步下去,五十米,四十米,心情像要去捉一只老鼠一樣。

老鼠的靈敏度不容小觑,時宸最後兩片面包吃了一半,舒璨能看見他粘在臉上的面包屑,他眯着眼睛望過來,舒璨腳步未停,朝他挑了挑眉。

時宸的眼睛裏像多了活菌,迅速清醒起來,舒璨只見他翛的一下站起,左右都看了看,嘴巴裏的東西沒有咽下去就用足以令舒璨側目的速度,往出口跑去。

舒璨眉上一皺,等他再走近的快了一點,正能趕上玻璃外時宸瘋了一樣跑掉的側影。舒璨想去追,也跟着跑了一段路,眼睜睜看着時宸不管不顧的在黃燈未轉的車流裏穿行。

他心跳的快,沒有再追。

13.

時宸的腕一天比一天腫,腕上那塊鼓包的地方直接覆蓋了凸起的骨頭,戚姐看見了就在冰箱裏找了塊凍魚的大冰塊,兇巴巴地叫他回去包起來。

他沒有醫保,拍片子和做的所有血檢都是要給錢的,但他連片子和報告都沒來得及看到就跑了。

時宸嘆了口氣,睡覺時把冰塊和手都放在臉盆裏,又在床邊放了個板凳,凍麻了不知道疼,第二天奇跡般的不那麽腫。

他還租了一間房,拿鑰匙開門時戚姐的兒子給他送了大半箱方便面。

新年了,戚姐要帶兒子跨半個中國,坐火車回陝西娘家。剩下的方便面是給時宸的新年禮物。

時宸的行李不多,他在N城的親戚因為家裏的關系全都自動斷了聯系,時宸也沒想過要找他們,他的大學是師範,跟他家裏有血緣關系的那幾個從政的人不同,他偏執的對數學感興趣,他的數理化偏科到即使不考語文,也不會差第一名幾分。

直到時宸把手機賣掉的那一天為止,唯一給他打過電話發過信息的,只有他的導師。

他的導師說可以幫他辦理休學,要他去見一面,時宸把手機賣掉了。

在N城賣掉手表的那天,他去網吧睡了一夜,零點後網購的學習資料和規範書籍,是原價的三分之一。他填寫的地址是戚姐的快餐店,戚姐走了後基本碼頭上也不再有什麽人,但輪渡還是一天四班,天氣越來越冷,來港口的人越來越少,只有時宸會每天去那裏等。

時宸下腹的疼痛感一直沒有好轉,半夜會疼,但是沒有頭疼嚴重,海風在外面刮一刮,就算沒被吹到,他都覺得疼,但是芬必得太貴,藥效最多又只能維持四小時,時宸不太常常吃,饒是這樣,他買的次數多了,藥店的人看他的眼光也都非常奇怪。

年三十那天,時宸第一次聽見有人敲門。

是洪寶。

“你不回家啊!”

洪二不喜歡瘦子,洪寶胖的很,上半身穿着厚羽絨服還能露一圈肉掉出來。時宸搖了搖頭,聲線清淡“我沒有家。”他在床邊唯一的一張凳子上坐着,洪寶讪讪的笑了笑,又看他正在看書就去翻殼子看。

“數理邏輯與集合論?那是什麽??”

“懸疑故事”

洪寶撇了撇嘴,大概是無法跟他對話下去,他又問時宸“你在這也一個人,我家工人多,晚上去我家吃馄饨呗?”

“晚上可熱鬧了,要守夜還要煮果子茶呢”

“不去了。我吃過了。”

“吃啥?”洪寶看了看他桌上的面,伸出個指頭問道“就這?這半碗?”

時宸不想說話,皺着的眉上透着不耐煩,但洪寶不在意,他啧啧了幾聲又勸道“你在這也幾個月了,今天去我家吃頓飯大家認識認識,熟了以後也好照顧照顧啊”

“不用”

“啊?”

時宸被吵的合上書,正色道“我不會在這裏呆很久,不需要認識你們,或者跟你們很熟。”

看着洪寶愣了半晌,胖臉上紅了一陣後罵罵咧咧的走遠,時宸松了口氣,腦門上熱出一層汗,他關上門,把腦袋抵在門後輕聲磕了好幾下。

14

時宸沒想到洪寶說的熱鬧并不是他能想象到的熱鬧。

十二點不到,時宸好不容易睡着,轟鳴的炮仗聲在這個小鎮響徹天空,連着雞鳴狗叫一起,連續不斷,差點讓時宸就地往生。

他的年三十在這扇薄弱的門後,前所未有的慘烈,一夜未眠。

年初一的早上,他吃不下泡面,把面都撈出來,喝了點熱湯,就躺到了床上。門就被二次敲響,他以為又是洪寶,所以不想開門,但那敲門聲越來越大,時宸頂着沉重的腦袋剛剛起身,門被“砰”一聲踹開,驚的他呆在當場。

三個警察制服的人破門而入,背着門外稀薄的光,時宸看不清他們的模樣。

“你叫時宸?”

“是..”

問完名字,一人直接上前拷上了他的手,一人邊走邊宣讀他的罪名。

“你被懷疑盜竊他人財物。先行拘留,具體等財産數額核對後再判刑。”

風翻着他攤在桌上的書,周圍是穿着新衣服,正過着新年的人,就像他對洪寶說的,是那些不需要認識,不需要熟悉的人。

他被拽着,塞進了警車,就這樣,以一種非常強盜的方式突然的離開了和橋。

15.

舒璨幾乎每年都在白青遠家裏過年。他陪姑姑打了半夜的麻将,眼睛都熬得發紅,直到中午派出所給他打電話他才醒過來,舒璨說有事不在本地,要晚點過去,派出所的人連連說好。

他的事就是到白青遠家裏,看着姑姑逼着她家的貓穿紅色的寵物衣服,看白青遠玩了幾局死慘的游戲。

一直到晚,他覺得挺好的,省的時宸亂跑,扣在局子裏多舒服。

“哥?”

白青遠拿手在他面前晃,被舒璨拍開,姑父笑了一聲,舉在半空的酒杯主動過來靠了靠。“舒璨,不是我要勸醫生喝酒,但今天大過年的急診也不是你一個醫生,陪姑父喝一點,不過分吧?”

姑姑揀了塊糖醋排骨放到舒璨碗裏,慢聲說“喝也沒什麽,但只能少喝一點,不許多喝。”

“青遠不許喝,你要送哥哥回家。”

除了醫院,舒璨從不在外留宿。他回過神聽了姑姑姑父的話,主動站起來敬了杯酒,一飲而盡。

這個年過的,太寂寞。

放煙花的時候沒有人再打電話過來,紅包沒有地方發,想念也沒有地方說。

舒璨吃完飯只留了一小會兒,姑姑要白青遠送他,舒璨沒同意,找了代駕,一路開進城西派出所。

16.

舒廷安是N市人,就算是對政治上再不敏感的人,在N市要當個聰明的領導,多少都會對舒姓要格外仔細點。何況城西片區離舒璨住的地方很近,治安都是相當好。

如果不是舒璨親口,代的事情,也不會派出所要在初一一大早趕到和橋去抓人。

臨時關押的地方像個單面籠子,值班的人領着舒璨過去,舒璨要靠分辨才能确認時宸。

酒意帶來的燥熱在時宸擡頭的剎那騰起,舒璨紅着眼睛蹲下去,隔着不鏽鋼的栅欄伸手把他的臉拖了過來。舒璨沉沉的眸子散着隐忍的恨意,确認了是時宸這張臉,舒璨就把那尖尖的下颌扔開了,但即使那幾根手指撤走,指印留下的白色痕跡也要好長時間才慢慢回彈成正常膚色。

他對上時宸琥珀色的瞳孔,皮笑肉不笑,聲音堪稱溫和。

“新年快樂,時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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