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這年頭連信用卡賬單都不會再寄挂號信,能幹出這種操作的人得有多蠢。舒璨那門口的郵箱是花園裝飾用的,下了幾天雨,清理花園的人把它撿出來時差不多內容都被泡爛了。工人又不敢随便當垃圾扔了,等過了幾天風幹了放到舒璨桌上,終于能勉強看的清兩個字:時宸。
所有姓時的人,都讓舒璨煩躁,但誰也比不上時宸,他永遠是最傑出的代表。
信上說什麽不重要,反正也爛了,舒璨把裏面的照片抽了出來,看了幾秒就放進了抽屜,事到如今,再看那張臉,強烈的心痛還是會讓他難受至極。
他以前不太願意分得清時蘊和時宸,但現在由不得他願不願意。
時蘊死了,活着的是時宸。
2.
“喂!你在幹什麽呢?!這個點歇什麽歇啊!船進港了你沒看到啊!”
洪二的防風皮帽子舊的裂出了裏面的劣質棉絮,他嚼着煙頭,朝着不遠處的碼頭吼了幾聲,那人把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子随手放在石堤上,朝碼頭走了幾步,又回頭把瓶子拿起來塞進膠衣裏的褲子口袋裏。
膠衣能保暖,時宸走的時候什麽也沒帶,衣服沒有,錢也沒有。
十一月份的梭子蟹成船成船的往上撈,從港裏卸貨上岸,最多一個小時就不在本地了,梭子蟹走的要比他爽快多了。
時宸完全不想說話,說他心情不好也行,說他還沒能放下那端着的少爺架子,也行。
他沒有錢,離開N市的前,家裏所有人的賬戶全被停了,門被封了後他才到家,允許他帶出來的東西很少,他收拾的時候分不清哪些是時蘊也用過的,哪些是自己的,索性什麽也沒帶。
錢是什麽他從前不知道,但是現在沒有錢,他連買一塊創口貼都買不到。
大白菜和熬幹了油的肥肉一起炒成了一個大鍋,每個人分一個泡沫盒的米飯,一大群渾身魚腥味的人蹲在這圍着鍋,時宸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他是個極其讨厭吃魚的人,切過魚的刀,燒過魚的鍋,都不準傭人給他繼續做菜做飯。
但此刻他手背上粘着魚鱗,蹲在一群滿口黃牙的人群裏面,面不改色的往嘴裏倒飯,那鍋裏有多少口水他沒資格細究,他只知道再不吃飯就要死了。
還沒有等所有人吃完飯,又有一船魚蟹進港,時宸隔着膠衣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腳下已經條件反射的往碼頭走過去。
這是他在碼頭幹活的第九天。
這是離N市最近的一個港口,不是他不想離舒璨更遠一點,而是他所有的資産只有六十二塊錢,不夠買機票,不夠買車票,這已經是六十二塊錢能走的最遠的地方。
在和橋碼頭搬魚,一天一百五十塊。夠在碼頭最便宜的旅店裏睡到有浴室的單人間,但是吃不到晚飯,晚飯最便宜要十二塊,時宸吃不起。
就連他裏面的白色襯衫,他也已經連續穿了很多天,他這些天知道了碼頭北面有個鎮上街道,賣雜貨,有個人說要買他的手機,等人拿錢來,他順利把手機處理掉,應該可以買抵禦冬天的兩件棉衣,不至于受不了。
他在毫不隔音的嘈雜聲裏開着電視,電視裏西裝革履的新聞人員像他的爸爸,那個在紫金山上畏罪上吊的父親。電視機裏沉穩的聲音不能使他入眠,也不會使他流淚。
這是時宸的二十一歲,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的時家,兩天之內失去雙親,他那親哥哥更是因為他擅自離開學校急着去找他的路上車禍身亡。
半個月了。
他總在這樣的深夜把自己蜷起來,他沒有見到時蘊的最後一面,不知道時蘊是因為被害還是那就是單純一起事故,更不知道他的爸爸到底是為了保護他們還是保護別人,他的媽媽也是一樣,從政的人,果然一生從政。
時宸沒有不愛他們,到了這步田地,也只是恨着他們。
“幹什麽?”舒璨從飯碗裏擡頭,白青遠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舒廷安吃過飯在客廳裏坐着,俨然是在等着舒璨,白青遠想叫他吃快點,好趕緊讓舅舅上樓去。
他整個臉都要皺到一起,小聲道“你跑去送葬被舅舅知道了,等着收拾你呢”
舒璨很不耐煩“不安生。”
“你才不安生呢,關了你那麽多天人都沒了你還去幹嘛啊”
舒璨沒理他,他丢了碗又喝了口湯。
飯桌上舒廷安一直挂着個臉,別說白青遠,就是他都沒有什麽想吃飯的意思。
“爸,有事嗎?”
舒璨自顧自的在沙發上坐下給自己在那極小紫砂茶杯裏倒了杯冷茶,他不沾政,也不從商,他是個相當正經的醫生,遠離時局,舒廷安本應該對他很滿意。
舒廷安皺着眉,似是不好開口,卻還是問道“你前幾天去送時蘊了?”
舒璨仰頭靠在沙發背上,哼笑一聲“我給我男朋友送葬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混賬!你當我不讓你出門是逗你玩的!!放你出來你就出去找事?!”
舒璨看着他爸冷厲的面孔,覺得好笑。“我是認真的,爸爸。”
舒廷安自始至終認為舒璨還是為了氣他,他兀自平複了一陣,轉頭看向門廳,白青遠讪讪笑着“舅舅,你聲音太大了,做飯的阿姨要吓壞了。”
他沒理白青遠,指了指舒璨“是你同學也好,男朋友也好,去世了的不談,不準你跟他的家屬再有接觸,不然就給我滾出去。”
“滾出去?像我媽那樣?”舒璨也站起身來,他比舒廷安更高了不少,氣勢并不差在哪,脫去了白大褂的溫和,倔強不屑的眼神非常桀骜,縱是舒廷安的修養也忍不住重重的給了他一巴掌。
這巴掌極重,聲音把白青遠吓愣了幾秒。舒廷安又憎又恨的看着舒璨,眼中是不遮掩的惱怒,他被氣的說不出話,但為了那丁點體面,涼薄的唇裏硬是關住了咬牙切齒。白青遠連忙過來扶住舒廷安“舅舅,舅舅..有話好好說啊舅..”
舒廷安推開他,大步離開客廳,打偏過頭的舒璨呵笑一聲,他用食指揉了揉嘴角,眼神未變,語氣倒是輕“這不是解決了?”
“哥...”
“有話就說。”舒璨拉開車門坐進去,他心情不好,昨天大夜班,要不是白青遠拉他過來吃飯,他應該還在家裏睡覺。
比起他舅舅,白青遠覺得他表哥更不好相處,他支支吾吾讓舒璨不耐煩,擡頭看了他一眼就把車發動了起來,白青遠一急,連忙扒住了他的車窗“哥...哥哥哥...”
“你幫我個忙呗....”
“對不起哥..我不是想讓你傷心...但是能不能聯系下時宸啊...這人失蹤了哎。”
白青遠會極力勸舒璨回來吃頓飯,不僅是他萬年不回家的舅舅難得回家,而是時宸不見了。
時蘊跟舒璨在一起的時候,帶時宸一起過來吃過飯,本市說大不大,差不多年紀,稍微有點家底的,基本都是同學,不像時蘊和舒璨是高中連着大學,白青遠和時宸只是小學同學,稍微熟悉後,白青遠發現時宸打游戲相當厲害,帶着他打過不少次游戲,倆人也算熟悉,時家出了事,白青遠也關注着,所以時宸不見了,他比舒璨知道的更早。
舒璨果然皺起眉,他想起那份爛掉的信,心裏升起一陣陣煩躁,只是當下他也沒有立即把車開走,而是問“你管這個閑事幹什麽”
“他是我朋友啊!”
舒璨嗤笑一聲,把車開走了。
他把車窗全開了,從車裏摸出根煙,“啪嗒”了好幾聲才在冬日的狂風裏把煙點着。
白青遠跟時宸可做不了朋友,白青遠是很傻很天真的大學生,是個單純的呆瓜。時宸不一樣,時宸知道時蘊高中時跟他談戀愛,所以時宸高中時選擇上他的床。他什麽都要搶一槍,什麽都要學一學。舒璨承認自己是個渣,他對時蘊鐘情,但無法對他忠心,他曾經不覺得這是什麽多大的罪惡,身為男人,這是本性。他縱容時宸的失衡的心态,也慫恿他對時蘊的觊觎,所以他偶爾想搶一搶自己對時蘊的關注或寵愛,只要不過分,舒璨并不在意。
可是時宸搶走了時蘊的生命。
生命代表什麽呢,代表一生,活着的一生。那是時蘊的一生,也是将來自己的一生。舒璨想好的一生裏,只有時蘊。
時宸又算什麽呢。
6.
時宸睡到半夜時覺得腹下疼。也許是太累,他迷迷糊糊疼了一陣又很快睡了過去,早上醒來時發現枕頭上有一小塊血跡,他近來常常租旅店這一間房,碼頭這個地方雜亂,旅店對打掃房間這件事向來不積極,他把能做的衛生都做了,但還是怕被發現弄走髒了枕頭,故而一醒就趕緊把枕頭那塊地方洗了。
他餓久了,血壓低,握着那方冰冷慘白的洗水池邊沿,緩了一陣擡頭才發現他臉色也是白的,看多了自己的眼睛,特別容易想到每天打撈上來卻早已悶死在網裏的死魚。
手指凍得像胡蘿蔔,跟會彈鋼琴的手差了十萬八千裏,不過他以後應該接觸不到了。
這兩天,北部的海灣已經連續降溫好幾天,還沒有開始下雪,但天色總是灰蒙蒙的。那個說好要買他手機的人一直沒有帶錢來買,時宸不指望他了,再等他會凍死。
他走路去鎮上,手機賣掉後第一件事是先去買包子吃,連吃了四個都沒有覺得飽,他坐在鎮上破舊的中巴站臺,那是唯一有椅子的地方,在認真吃到第七個的時候他以為下雨了。
但是并沒有。
7.
舒璨養了一園子的玫瑰,全是純進口綠色玫瑰,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開的時候沒有香味,只能開成個葡萄酒杯的形狀,端莊的很,時蘊一直很喜歡,舒璨花了很多錢請人來養護,唯一的條件就是絕對不能死。
花要過冬,工人這天過來把所有的綠枝頭全剪了,修整完草坪後又給舒璨送去了一把鑰匙,說是那郵箱裏的。
舒璨看着那把面熟的鑰匙,随手扔進了垃圾桶。
他從不把時宸帶回這裏,時宸卻還是能把鑰匙放過來,那鑰匙是他跟時宸上床時去的地方,既不會被法院收走,也能讓他住很久了,出事之後,他也沒想過要時宸歸還。
期間白青遠又跟他鬧騰了兩次。
電話裏說時宸從那天離開學校後就一直沒有去過,時宸的家裏被封了,電話停機。舒璨白天有臺膽切除手術,病人太胖,舒璨有點低估了那姑娘的脂肪厚度,時間拖長了二十分鐘,麻醉醒的早了五分鐘,幾乎是剛下手術臺人就醒了,痛的大哭,麻醉醫生被叫去一頓訓,舒璨也沒逃得過。回家路上他心煩意亂,鬼使神差的将車拐了半個城市。
時宸的鑰匙被舒璨扔掉了,舒璨不需要鑰匙,時宸放在那間門口的大盆栽底下。
舒璨站在門口抽了半根煙,掐滅在盆栽裏,反正那盆栽也是半死不活,不知道是幹得還是凍得。
這間房子,舒璨的東西相當少,幾乎沒有,時宸的也不多,幾乎就是個偷晴的地方,兩雙拖鞋一雙藍一雙粉,但時宸不喜歡粉色,所以粉色是舒璨的。
他不再需要換鞋了。
室內所有家具蒙上了一層餐桌布,布上已經有了不明顯的灰塵,但冰箱可能是忘了斷電,裏面還有兩盒牛奶,半包早已過期的面包。
他想時宸确實是走了,這舒璨皺了皺眉,他關上門,一路平靜的回家,他認為自己沒有想太多,但晚上睡着時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時宸泡在浴缸裏,浴缸裏全是牛奶,他的臉仍是鼓起的,有點嬰兒肥,那很深的雙眼皮柔和成了一小片薄薄的皮膚,蓋住了他極漂亮的眼睛,他睡着了像時蘊,舒璨要往前多走幾步,浴缸裏的白就慢慢變成了粉,最後一點點的更加變紅。
舒璨忽然驚醒。
“我不要魚,十塊錢可以嗎?”
臺風天,夾着雨,碼頭上沒事可做,時宸只好去樓下買快餐,他每天要擔心的就只有錢這一件事,不得不說也算得上輕松。
賣快餐的老嬸是碼頭的單身老女人,粗魯潑辣、兇悍不講理,細長拐彎的文眉在那張被海風腌漬了數十年的枯黃肥胖臉上,顯得很扭曲,她很厲害,常年對上幾十個雄壯畏縮的男人,硬是用一張讨人嫌的嘴罵的別人落荒而逃。時宸聽別人都叫她戚姐。
戚姐穿着看不出顏色的圍裙,眯着眼,扭着眉毛打菜,她抽空把煙吸溜了一陣,另一只手用鐵勺敲了敲菜盆。
“你就窮成這個樣子?魚吃不起不能吃肉?十二塊就是十二塊,愛吃不吃”
但是今天沒有肉,應該是臺風天的關系,時宸指着蒸蛋“能換這個嗎?”
戚姐不耐煩的舀了一勺到泡沫飯盒裏。時宸付錢的時候她看也沒看,扔進了塑料管。“就給十塊吧,看你窮的,年輕人幹什麽不好,又會數學,在這混什麽死。”
時宸曾教過她那八歲的兒子幾條數學題。但他并沒有多說什麽,拎着飯盒回旅社。
時宸最讨厭魚,但其實在他們家,曾經的家裏,除了他以外,每個人都喜歡魚。只不過連時宸這一點不大的特性,都叫他媽媽不喜,魚每天都做,時宸依舊從來不吃,甚至聞不得魚腥味,但在和橋這個地方,仿佛無論做什麽,無論穿什麽衣服吃什麽飯,都充斥着濃濃的魚腥味,時宸像埋在了捕魚網的魚堆裏,做夢都是死魚。
電視臺上說臺風要刮三天,時宸賣掉手機後買了一件棉衣和一條褲子。剩下的錢可以去租個短期的房子。
房子分兩種,彩鋼瓦的和集裝箱。彩鋼瓦的貴一點,但是是單間,集裝箱要兩個人合租,一年一租。但如果時宸想去租彩鋼瓦的,那他所有錢交出去,就會一分沒有的變成窮光蛋。
港口裏有幾個廢舊船艙改造的特色海館子,海管子前幾年被城管取締了,破舊的老船艙擱置在堤下岸邊,進出都是流浪漢,時宸站在那風口上看了許久,一時間不知道該為自己也生出了想進去住的想法而感到十分诙諧,還是要為拗不過自己竟還殘存着那點自尊和驕傲而感到可笑。
寒潮夾着海風,把他的唇吹成了幹裂的白。時宸對着死灰死灰的海輕輕嘆氣,他又要餓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