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1.
舒璨深夜坐在明早會醒的,時宸的病床旁邊,反複的把那份增強CT和核磁看了又看,他真希望他什麽也看不懂,或者不要那麽懂,別看到他那麽大的病竈,也別看到他水腫的腦袋。
這樣或許他還能抱有一點希望,還能像所有患了絕症的病人家屬那樣,好盼一盼奇跡。
他真的讨厭時宸,沒有喜歡時宸。
但就是痛,痛到每個人都勸他去睡覺,但他根本沒法閉上眼睛。
夢裏的人全都長着兩張相同的臉,正面一張,反面一張,他吻着時宸時,摸到時蘊流淚的臉,大喊着時蘊不要走時,時宸也在閉上眼。
舒璨不覺得自己是忏悔,他又不喜歡時宸,他為什麽要忏悔。
他只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了那些會被勾起的細節。
時宸還是那個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的騙子。
舒璨後悔極了,後悔在看到時宸端端正正坐在中心醫院的大廳裏,微微馱着背大口大口的塞面包時,沒有移開視線調頭就走,他明明在見到自己後已經驚恐的跑掉,跑的無影無蹤。為什麽他還要追上去,為什麽還要查周邊的每個監控,為什麽還要回那個該死老房子裏守株待兔一樣等他回來。
時宸又不是時蘊,即使他叫時宸一千遍,一萬遍,他也不是時蘊。
他只是時宸,他不喜歡的時宸。
他不會心疼那只被栓挂在看守所上布滿青紫的歪手,也不會心疼那個走路走不成直線,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身體,更不會心疼金貴到沒有包間都不肯進,卻吃幾片面包也能發出狗吃飯聲音的時宸。
他怎麽會心疼呢。他只喜歡時蘊。
但他所有鬧補過的關于時蘊如何慘死在那一場車禍裏的情景,都在被時宸每一幀的表情一一消殺。
舒璨很艱難,他既想要去追時宸的時間,又有另一個自己在大吼大叫的不許他忘記。
42.
舒璨剛換過衣服,擦了把臉,吳敏就敲門進來告訴他時宸醒了。
看吧,他果然就是故意的。
43.
吳敏不知道怎麽開口跟時宸說,很快要把他黑漆漆茂密的頭發的剃光,要給他做活檢這種事。
舒璨手插在白大褂的袋子裏,站在床尾不遠處看着時宸,還是那一臉酷酷的樣子。
時宸身上連着尿管,反複的折騰,讓刀口愈合程度也不行,他每咳嗽一聲,應該都不會舒坦。
吳敏把他的床按了開關升起來一點,時宸伸手按了按胸口,費力咽口水,他很瘦,但臉上的那點嬰兒肥竟然還在,看上去年紀還很小,大眼睛看過來時,吳敏确認他不記得自己了。
時宸看了看冷冷站在一頭的舒璨,慢慢轉頭啞着嗓子對吳敏說他想喝水,問能不能喝點水。
吳敏兌了溫水進來,舒璨連着吸管一起接過來,把他掃了出去。
怕時宸太渴把水喝多,舒璨把吸管提高了很多,使他只能喝幾口水,他也沒解釋,見時宸濕着嘴唇,眼巴巴的望着杯子,心裏非常難過。
“餓嗎。”
“我不餓。”
“你睡了三天,怎麽會不餓。”
時宸很無奈,他後知後覺的有點刀口疼,半躺在床上應和道“好吧,那就餓了吧。”
餓了也不能吃什麽,舒璨把電視打開給他看,時宸只看了一小會就有點堅持不住,恹恹地動來動去。
“怎麽了”舒璨握着他的手腕,時宸有點驚訝他的觸碰,随後有點別扭的皺着眉說他有點想吐,看電視很暈。
44,
活檢的事舒璨沒有說,時宸看上去很累,他一直在咳嗽,術後的體溫也沒有降下來,腫瘤科的人說這很正常,舒璨還是怕他出血或感染,很少主動跟他講話。
他給陳治平打電話,陳治平去中心院找到了時宸那天去醫院的原因。
他那天是去做了血檢和檢查,看上去更像是針對白血病的。但是被舒璨吓跑了,沒有看得到報告。
時宸睡着的時候,舒璨很小心的摸了摸他的額頭跟頭發,時宸的臉頰軟的像小時候抓在手裏的蓮藕手臂,他早已記不得這種觸感了,這種觸感很柔軟,很好,但是時宸..
時宸不肯睜眼睛,他說睜眼睛會頭暈。
吳敏跟他說,記不記得有一天他來醫院看病,是被東西砸到的,當時手也砸壞了,頭也腫了的。
舒璨帶着一臉疑問看吳敏和時宸。
時宸說記得了。
吳敏騙他說“那次砸到你的頭了,腦子裏有血塊,壓迫了視神經,會一直頭暈,要盡早拿掉。”
舒璨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被砸到了頭,發了一陣的呆,時宸在看了看他之後問吳敏要不要花很多錢,吳敏見舒璨不說話,沉默了一陣。
時宸笑着說“也不是很暈。”
45.
時宸其實有非常漂亮的腳趾和手指,把他抓回來的那天,舒璨對他的醜衣服爛褲子和髒鞋忍無可忍,把他丢到商場裏買衣服。
舒璨給他一張卡,在地下停車場等了他四十分鐘。上樓找他時發現他坐在鋼琴行對面的休息椅子上。
因為他什麽都沒買還浪費了近一個小時,舒璨狠狠罵了他一頓。最近慢慢想起來,他當時看的是鋼琴。時宸被拉去破頭做手術的那天,舒璨沒法在醫院呆着,也沒法回到家裏坐着,他鬼使神差的去了那家商場,在時宸那天坐的地方也坐了一會兒,突然擡腳走進了鋼琴店。
時宸那天看的這架鋼琴,是時宸的鋼琴,它被拍賣到了這裏,讓時宸遠遠的看了四十分鐘。
舒璨逃也似的離開了商場,從消防樓梯去了地下室,甚至撞了人也不想道歉。
那人似乎還喊了他一聲。
但是舒璨沒有應。那聲音聽起來很像時蘊,他最近很怕想到時蘊。
46.
如果是個無關緊要,但是長得很好看的人生了重病,舒璨不會建議她去做化療,在他的人生觀裏,他自己得了重病也不願意化療,意義不大概率極低不談,把人摧殘的一塌糊塗,死了都不體面。
等他看到時宸被人推出來時,明明是麻醉未醒,舒璨就覺得那是奄奄一息,他當時又想,不僅是化療放療還是手術,哪怕這些所有的東西全上了,只要能讓他活下來,無論醜成什麽樣子,也都是無所謂的。
時宸連續的動手術,他轉到病房沒醒過來前一直無意識的動來動去,監測儀被他晃的不穩,小吳抽空就會扒在窗子去看他,他閑暇時嘆着氣莫名其妙對舒璨說時宸應該是比較疼。
等他晚上值班路過特護病房時,值班的護士也扒在窗子上偷看,舒醫生靠坐在病床上,拿着一疊病例擱在屈起的腿上簽字,另一只手穩穩的擁着那個可憐的光頭病人在懷中安睡。
47.
确診的那天,舒璨平靜了一陣,激動了一陣,然後很快又繼續平靜下來。
他以為的痛苦沒有赴約而來,舒璨甚至靠在椅子上仰頭看天花板時不小心睡過去一會兒。
他沒有告訴時宸“你得癌症啦,晚的不能再晚的晚期啦。”
他也沒打算告訴他。
但是他做了個夢,夢裏時宸光禿禿的腦袋上手術的刀疤特別顯眼,他坐在樓頂的女兒牆上,舒璨想叫他別吹風,他轉過頭問“你在關心我嗎”
舒璨張了張口要說話,喉嚨像堵了砂,時宸大聲笑了笑“但是我快要死啦。”
48.
舒璨很多天沒有回家,時宸時好時壞,舒璨一時根本下不了決心讓時宸去接受化療。但就像腫瘤主任說的,他的進程發展的非常快。
那天時宸拆了腹部的線,護士站新來的男護士非常熱情帶他去散了一小會兒步,吳敏告訴他時宸散步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舒璨當即丢下病人出去找。
他半路上遇到摻着時宸的人。他把新來的男護士罵的狗血噴頭,吼到當場淚流滿面。
等他緊張的去檢查時宸的傷口時,時宸膽戰心驚的問“你...你叫我什麽...”
“時宸。”
時宸困惑地搖搖頭,他面色完全不是在裝,而是很小心翼翼地向舒璨确認“我不是..叫時蘊嗎..”
整個醫院的人都知道,那天下午那個一米八大幾,全院最有來頭,長得帥的一批的外科主任抱着一個光頭跪在地上,跟旁邊被他罵的死慘的男護士在比誰哭的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