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3

一陣的沉寂。

時宸側身縮在沙發旁邊,動也沒動,正當舒璨要走過去時,聽見時宸小聲的咳嗽了一聲,那陣咳嗽聲沒有結尾,在一半的時候斷掉了,舒璨煩躁莫名,視線釘在地上縮着的人身上,五指收攏成拳,在他漸漸感覺到踢人的腳有點疼的時候,時宸忽然坐起身來,扶着沙發站了起來。

他走不成直線,伸手抓了一把沙發後放開,走了幾步之後張開的手懸停在沙發上頭,随着他走路的姿勢,随時都想去扶的樣子。

“時..”

時宸像貓被魚刺卡住一樣低身咳了一下,半側過的臉上看得出那一場将将停息的慘烈。

他的眼角全腫了,連着半張臉發紅,這讓舒璨說不出的難受。

時宸走完沙發那段路,雙手垂下來放在身側,啞着嗓子說“不要緊,你不要對我也愧疚。是我應...活該的。”

他想往房間走,舒璨在腦中生出了要過去扶他一把的沖動,然而他只是站在原地,感覺到自己隐隐發痛的腳趾,目送時宸進去了房間,再輕輕的關上了門。

34

時宸走回卧室站在鏡子前面。

他眼前不怎麽看得清,一半是近視,一半是被打的。他知道無論他現在多疼,或者被打的多慘,應該都比不上時蘊車禍的那一瞬間他的感受,時蘊死于一場意外,時宸應該會死于淩遲。

從時蘊死了後,時宸就常常會站在鏡子前面。他從不承認自己會想念時蘊,舒璨的想念足夠多,時蘊并不需要自己。

他伸手到鏡子前面,那是一張沒什麽美感的臉,時宸是不會流淚的,所以他看着鏡子裏那雙像是長大了很多歲的,會流淚的眼睛時感覺到了暖意,他喃喃問

“時蘊,時蘊,我有沒有還你一些。”

35.

舒璨撿起了時宸沒有來得及撿完的小發夾,還有兩張照片。他擦了擦上面半點沒有的灰,慢慢的發現模糊的是自己的眼睛。

他驚訝極了,他怎麽可能會想哭。

舒璨打開冰箱的時候發現冰箱已經整理的很幹淨了。有一排新鮮日期的面包,應該是他說時宸太能吃,所以時宸只吃了非常不顯眼的一兩片。

整齊的牛奶沒有被動過,冰箱真的很幹淨。

胸腔裏像放了一只氣壓不足的氣球,有重物從上往下壓,每壓一下,舒璨都覺得心跳的很重,很悶。

他把米洗了洗,又加了點黃色的小米和糯米進去,放進了電飯煲裏煮粥。因為沒有把電飯煲的內膽擦幹淨,裏面總有咔噔咔噔的噪音。

他被這種聲音勾起強烈的煩心。

等他把粥煮完,天也黑透了,舒璨一邊認為自己并不需要跟時宸道歉,一邊覺得應該叫他出來吃晚飯。

他不許時宸擅自鎖任何門,時宸沒有開燈,這房子在設計時,本就設定這間房是個保姆間,一有走動,夜燈自動會亮,時宸臉朝着門的方向側躺着,舒璨進去時他也沒有要醒的意思,他說過時宸缺少人類的感情,過于冷靜就是冷漠,但這不影響他閉着眼睛是眉目如畫的淺淡風景。

夜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舒璨喊了他兩聲,時宸不醒,他朝被子裏伸手,将被子剝開,露出底下時宸一只手抱着肩膀一只手攏住自己的樣子。舒璨想看看他被踢到的肚子,在挪開他的手腕時,時宸輕輕嗚了一聲。舒璨握着的,是時宸沒有長好的手腕,那弧度竟還是歪着的。

他忍下那不明情緒,把他的t恤掀開,露出了薄薄的肚皮。

只是這麽看,舒璨就心裏發沉,他用拇指很小心的摩了一下那塊已經泛出青紫,稍稍鼓起的地方,時宸縮了縮身子,模模糊糊說着什麽。

舒璨用掌心在那處輕輕壓了下,再次叫了他兩聲,時宸才睜眼。

“疼嗎?坐起來。”

舒璨托着他的手讓他借力,觀察着他的表情,時宸在坐起來的時候表情略頓,接着喉結連續滾動,舒璨緊緊皺着眉,捏開了他的兩腮。他一邊說着“不要往下咽”一邊迅速的将時宸摟靠在自己身上給他穿衣服。

36

時宸是想說話的,但是沒一句說的了。

舒璨抓着他下床,但他一站直,鼻子裏就開始流血,同時時宸也感覺到了他噎下去的,也是血。

舒璨從沒有抱過他,時宸從長大長高後,就沒有再記起過淺淺雙眼皮的舒璨溫柔的樣子,他此刻确實是溫柔的,盡管這個詞,在他和舒璨之前,那麽違和。

時宸被半抱起來的時候眼睛能睜開,能動,意識清晰,甚至可以走路,但他口鼻都會流血,眼睛眨動的頻率在變慢。

舒璨能在這個時候保持冷靜,是作為醫生的條件反射,但他作為一個抱着時宸的時候,一張口就是顫音。“別..別動..我打了電話,現在送你去醫院。”

“會有點痛,你忍一下。”

時宸在他雙臂之間繃緊了全身,雙腿想要向着身體中心蜷起,舒璨不敢動他,也不敢放他坐在後座。

“我...”

“沒事,別說話了,不會有事,你別擔心。”

時宸的眼睛是紅的,慘白的臉上全是汗,他想捂着肚子,但被舒璨隔了一層手按着,舒璨讓他躺平保持中凹,給他系安全帶,但時宸稍稍一動,安全帶上就染上了紅。

時宸不敢深呼吸,皺着眉一直在不斷的試圖睜開眼睛,舒璨知道他在接近休克,只是一直在掙紮。就在他成功将車子發動起來時,他聽見時宸說了一句囫囵但完整的話。

時宸在說他不去附屬醫院。

“不去..”

“不。。”

舒璨上下兩排牙齒那一剎那緊緊咬合在一起,整個人繃的死緊,直到他應聲說“好”

時宸才安靜下來,舒璨捏緊了他的手又漸漸松開,那只在他胸腔裏受重力擠壓的氣球随着他進入休克的瞬間,終于爆炸了開來,舒璨的鼻腔感知不到空氣,微微張嘴不斷的呵氣呼吸,他死死的卡着方向盤,要在最快的時間對接上那輛奔赴而來的救護車。

37.

“血在哪,血備好沒有”

“準備好了。”

“觸痛明顯,腹肌高度緊張,內出血溢出,不用腹腔穿刺了,高度懷疑肝脾髒破裂不排除伴有其他髒器損傷,抽血不等結果,立即進手術室,科室現在全不全,我去打招呼。”

“可是...”

“手術室安排好了沒,今天誰在急診,主任在不在。”

“主任不在,舒醫生...”

“叫陳醫生上,你..你也進去看着。”

“舒....”舒璨把那尚還幹淨的左手重重壓在吳敏的肩上,眼神失了焦,只剩那雙輪廓盯着吳敏,他咬了牙囑咐“盡量..盡量不要全切..”

吳敏點點頭,他皺着眉,又問“舒醫生你不進去嗎”

“不了”

舒璨沒有打122,在叫本院救護車的同時也打電話讓吳敏在醫院檢查備血。

吳敏在門口等到了同樣半身是血的舒璨,他理所當然的認為舒璨會主刀,但是舒璨拒絕了。

護士給癱坐在椅子上的舒醫生倒了一杯熱水,舒璨下意識的接了過去放在唇邊,喝到的是滿口血腥味。

他把水放在一邊,熟悉的護士又給他送去濕巾擦手上的血跡,舒璨就坐在手術室門口,把那一疊濕巾反複放在腿上疊了又疊,疊成了長方形一點點抹平,重複了很多次,他又望着手術室。

他上不了手術臺。

他的手很抖。

如果不是煮了一碗粥,如果不是那碗粥,時宸應該會死在那個房間吧,等他明天早晨打開他的門,時宸應該再也不會睜開眼了吧。

會來不及嗎,會的吧,會像時蘊一樣再也不會出現,還是像時宸說的那樣,連這張臉都可能再也不會看見吧。

他恨時宸,像恨自己一樣恨時宸。

時宸跟他太像,他們對彼此的貪欲,他們對道德的背叛。

所以時宸說的話都是對的,時宸對的一絲不挂,舒璨痛的避無可避。

他太恨時宸的坦蕩,想羞辱他,折磨他,可他不想...

縱然他知道脾髒破裂,他處理的很及時,也知道只要及時就危及不到生命,但是他發生在自己眼下,發生在時宸身上,這種親手殺人的感覺,舒璨覺得不好受。

他也不可能答應時宸讓他去中心院,下意識的不想,不能,不同意。

他不願意把時宸交到那個地方,半點都不。

38

半小時後,吳敏派了個護士出來說明情況,舒璨已經放松了下來。

他在結束前還是換了全身進去看他們收尾。

同事在那片熟悉的皮膚上劃開了十公分的正中切口,常規的不能更常規。舒璨本人也無數次往這種切口裏伸手去撈病人的五髒六肺,但只要一想到,布下是時宸,刀子剪子都要從這個口子裏去折騰他的內髒器官,舒璨還是有難以解釋的憋悶氣短。

“問題不大,脾髒破裂,肝的情況還可以。目前血壓正在恢複,病人可能體質偏瘦,脾髒位置不算深,出血多的原因也跟附近有靜脈破損有比較大的關系,舒醫生不用太擔心。”

陳醫生已經在收尾,關閉腹腔應該是吳敏縫線,吳敏在跟舒璨時也是做這個工作,但這回舒璨走了過來“我來吧。”

吳敏知道他大概是想檢查一遍情況,故而立即讓開了位置并下意識的看了陳醫生一眼,陳醫生笑了笑并不介意,甚至跟小吳開起玩笑

“看來是舒醫生重要的人,那你趕緊去安排個加護病房,觀察下活動性出血,估計後面還要補點肝素。”

吳敏連連點頭。

舒璨縫線的水平和速度都不是吳敏這種級別能比的,他沉默而認真,周圍本輕松的護士一個都不敢講話。

39.

時宸的兩只手被規規矩矩的擺在身體兩側,手腕還有點歪,他遠遠超過了舒璨估計的蘇醒時間,舒璨從天黑了跟他一起熬着,天亮了也沒有離開醫院,直接去辦公室換了衣服上班。

但無論他怎麽轉移注意力,他都發現自己很難定下心來工作。

他把下午的一擡手術推了,吳敏這個時候正推門進來送報告,他轉過身看着電腦,沒發現吳敏的躊躇。

“舒醫生,這個時宸..”

“他醒了?”

吳敏搖了搖頭,他剛剛已經去了一趟血液科,也想起來了舒璨交代給他的這個面熟的病人。

他有些為難道“舒醫生,時宸的血檢報告..不太好。”

舒璨起初沒聽出差別,以為最多是貧血,他從吳敏手中抽出報告單,單單是血常規那張單子,就是整整一豎排的倒三角,不用是個醫生,是個人都感覺到了不正常。

舒璨低着頭繼續翻,吳敏輕聲道“我剛才去了血液科,血液的老王在,他看了報告說讓你抽空打電話給他.....”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40.

時宸一直都沒有醒,麻醉過了14個小時,腫瘤科的主任也來了一趟,告訴舒璨,基本能确定時宸确實是在昏睡,接近昏迷,意識障礙的一種。

“他就算現在醒過來,很快也會睡過去。”

舒璨不得不往後退了一步,貼着牆靠着。

腫瘤科已經司空見慣,在醫院上班的人,都算內部,對于這種情況,彼此間說安慰的話都客套的太虛假,連掩耳盜鈴的意義都沒有。

時宸只是睡着,被挂上水,被接上氧,被送進MRI,被注射增強劑,被平掃腦CT,他也只是閉着眼睛予取予求。

舒璨覺得他靈魂不在身上,可能就在某個角落,某個不遠的地方冷漠而平靜的看着他。

他身上因為脾髒破裂的刀口還新鮮着,另一份關于高度懷疑顱內淋巴瘤的影像報告已經送到了他手上。

這一天舒璨坐在醫院樓頂不高的女兒牆上抽煙。

舒璨把煙圈從口中噴出來,看着它們跳下樓去,他也想跟着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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