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翎一夜沒睡。
并不是因為刑期将至,而是突然間思緒突然泛濫,根本無法提起絲毫睡意。
昨天,看守按照她的要求給她拿來了巧克力。
或許是對将死之人的寬容,看守給她找來了很多巧克力,江翎随手挑了一塊看起來最差的,然後将剩下的都當着看守的面扔了出去。
江翎十分惡心巧克力,也沒有絲毫想吃的念頭,直至今日,光是聽到巧克力這三個字,就能勾起記憶中被腥臭的舌頭舔過肌膚的感覺,令她厭惡至極。
她将巧克力握在手裏整整一晚,塊狀的糖果早就在掌心的溫度中融化變形,暗棕色的汁液順着不太緊密的包裝縫裏流了出來,污了她的手,空氣中彌漫着齁甜的膩味,十分濃郁。
然而這不對,江翎清楚的記得,羅晴給她的那塊,味道遠比這要更加惡心。
這讓她莫名覺得有些遺憾。
事實上對外殺伐果斷、令人聞風喪膽的江家主,很多時候其實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麽。在她從深淵中爬回來,獨自一人承受着被仇恨灼燒着的痛苦,一步步踏碎至親的屍體走上那家主之位的時候,很多身為人應有的東西,都随着她一路留下的血腥腳印流失殆盡。
比起人來說,江翎其實更像是一個被惡念操控的傀儡,早在她走到頂點的那一刻,仇恨就已經将她的靈魂焚毀,将她的心化作了醜陋猙獰的饕餮,暴戾無處釋放,只能一味的利用自己的權力來滿足自己的欲念。
她在某種程度上早已失去了理性,因此根本不會去探究自己行為背後到底有何意義,就如同這可笑的自虐。
房門被人禮貌的敲了幾聲,随後有人打開了門。
“江家主,時間到了。”負責押送的人站在門口,用肅穆的語氣提醒着房間裏安靜的女人。
執行處決的時間,到了。
江翎輕輕睜開眼,神色漠然的站了起來,随手想要丢掉手裏惡心人的玩應,可不知怎麽,這個念頭只是在腦子裏轉了一圈,卻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她跟着押送人一路來到處決場,直至她挺直腰背,一如既往的神色傲慢的站在處刑臺上時,她的手裏仍然握着令自己反感,卻并不存在于她記憶中的那塊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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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決場外聚集了很多人,多到令人忍不住懷疑整個安全區的人都跑到這裏來了,他們似乎都想見證這位安全區曾經的女暴君終結的時刻。
有人歡呼着,有人大笑着,也有人怒氣沖沖的大聲闡述着自己曾經遭受過的迫害,更有人同仇敵忾的破口大罵。
與身邊情緒激動的人群不同,沉默不言的于笙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目光不帶任何情緒的注視着那個桀骜的身影。
她想起了很久不曾回憶的過往。
這個只要出現在衆人眼前,就必然會受到萬衆矚目的女人,仿佛生來就是衆人的領導者,高高在上的女王。
不夠,直到江翎被處決前的這一刻,于笙仍然覺得還不夠。
江翎,你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惡事,現在憑什麽還能夠以這樣居高臨下的姿态死去?
此時,臺上的江翎不經意間回眸,仿佛與她目光相對,于笙眼神一凜,仰起頭毫不畏懼的迎上江翎的視線。
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那個曾經被你迫害到家破人亡還不滿足,非要趕盡殺絕才罷休的童家!
這個“對視”仿佛有着特別的深意,又或者注定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巧合,江翎的目光并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随意一瞥,就轉回了目光,只是在那一刻,于笙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她嘴角冰冷的諷笑。
于笙咬緊牙關,雙目緊緊盯着臺上的身影,眼底浮起濃烈的不甘。
“槍決開始。”
時間不早不晚,跳到了規定的那一秒,伴随着一聲巨響,子彈出膛,然而就在那一刻,江翎整個人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原地消失了。
圍觀處決的人們陷入了恐慌,人群中的于笙愣了一下,隐晦的勾了勾嘴角,随後默默地退了出去。
郁家。
實時跟進處刑場所有情況的郁艾,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并沒有感到有多意外,她撇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舒然,臉上浮起一絲無奈的笑。
“看來她已經決定了。”
舒然面上不動聲色,垂在身側的雙手卻不自覺的攥緊了拳頭,片刻,開口道“這不是選擇。”她轉過頭對上郁艾的目光,平靜道“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打算。”
“是啊。”郁艾垂下眸子,輕聲道“所謂D區的生物,不存在忠誠,同樣不存在背叛。”
只是短暫的一生不會允許有奢侈的第二次選擇,所以一旦認定了,就不會變。
目光所及的一切化作了毫無色彩的黑白。
熙熙攘攘的人影聚集在一起,說着話,攢動着,每個人的臉上表情豐富,看起來似乎很熱鬧,卻像是被抹去了生機的死物,呈現在眼前的,是違和又虛妄的蒼白群像。
她順着手腕上一股力量的牽引走向這擁堵的人牆,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與這些人的身體暢通無阻的穿透而過,耳邊有微風掠過的聲音,可身體卻感覺不到風,就好像她已經不存于世,化作了四處游曳的一縷孤魂。
難以言喻的虛空感讓江翎一瞬間怔住了。
或許她是真的死了,子彈出膛,擊穿她的頭顱,沒有任何痛苦,就讓她在一瞬間死去。
江翎眼底閃過一絲諷刺,原來這就是衆人所畏懼的死亡。
在認識到自己死亡的這一刻,一直以來刺入她血肉的荊棘枷鎖忽然消失了,仇恨、憎憤、惡意、權欲,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江翎竟在這一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周圍車水馬龍的繁榮景象仍然是她所熟悉的A區的樣子,然而卻沒有任何人能夠感知、觸碰到她的存在。
一切已經與她無關,而她,也終于不必再本能的用自己病态的殘暴來蹂.躏這個扭曲又肮髒的世界。
這一瞬間,江翎似乎得到了某種救贖。
右手手腕上有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量環繞,仍在将她朝着某一個方向牽引,這是她此刻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東西。
江翎沒有掙紮,她的內心難得一片寧靜,她意識到或許再過不久自己就會徹底消失,可她卻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期待那一刻的到來。
為此她不惜耐心等待着,可是。。。
一瞬間,視野中的顏色回來了,一瞬間,周圍的一切變得鮮活靈動,一瞬間,她從自己的妄想中跌回了地獄。
風迎面吹來,拂過江翎有些麻木的臉,仍舊未能讓她從怔楞中清醒過來。
“今天變得這麽乖?”
熟悉的聲音傳到耳中,江翎瞳孔一縮,一言不發的盯着牽着自己的右手,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背影。
羅晴。
江翎看着她慢慢轉過身來,擡手扯下頭上的連衣帽,露出常年藏在陰影下顯得有些蒼白的面容,讓她足夠清楚的看到她臉上那戲谑的表情。
羅晴垂眸掃過仍被自己穩穩地握在手中的江翎的手,仿佛那是落在自己掌心的無法逃脫的獵物,她看向江翎,臉上露出了一絲病态的笑。
“歡迎回來,翎姐。”
歡迎,回到地獄來。
江翎面色冷凝的盯着她,平和的心湖忽然被打破罕見的寧靜,沉入湖底的荊棘枷鎖再次從滿布腥臭的淤泥中瘋湧而出,掀起滔天巨浪,将她的心層層纏繞,刺進她的血肉,令她發狂。
她勾起笑容,如同驟然綻放的嗜血彼岸花,透着猩紅欲滴的妖異,眼眸裏清晰的倒映着羅晴的影子,所有的狂躁與戾氣,皆因這個人而肆虐失控。
“我回來了。”
江翎,回來了。
将自身真正意義上的虛無化,是羅晴升階之後才做到的,如今,她已經是一名6階巅峰強者了。
其實羅晴并沒有多大的把握救下江翎,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後果,将異能強行覆蓋到江翎身上,也只是臨時起意且十分亂來的做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或許對她來說,那樣的情況下,能不能成功救出江翎,又或者跟江翎一起死在處刑臺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想這麽做而已。
剛進階不久後強行亂來的結果就是異能很快消耗殆盡,羅晴被動撤掉了附在兩人身上的異能,整個人精神有些萎靡,然而她們現在仍然身處A區,還遠遠稱不上是脫離危險,更別說她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并不算隐蔽,只要發出一點動靜就會輕而易舉的引起別人的注意,可這些卻仍然不影響羅晴愉悅甚至有些興奮的心情。
她後退兩步,有些虛脫的用背倚在牆上,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疲憊,可笑容卻始終不減。
羅晴什麽也不說,只是笑,用漆黑發亮的雙眸灼灼的盯着江翎。
江翎眯了眯眼,邁步逼近她,擡手撐在她頭頂的牆壁上,低語中透着危險的意味“現在你滿意了?”她狠狠捏起羅晴的下巴,用審視的眼神仔細在那張臉上打量,似乎想要看看有什麽地方是自己被自己忽視的,她一字一句道“你這條死狗在背後還搞了什麽小動作?”
羅晴聞到了一股巧克力的味道,她垂眸掃了一眼,自然發現了江翎在手上殘留的巧克力的糖漬,她眼底閃過一絲暗芒,擡手輕輕搭上對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只聽咔嚓一聲響,江翎的手腕脫臼了。
江翎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但臉色已經難看到極致,即便看上去只是憤怒的表情,但羅晴也清楚,手腕被硬生生脫臼的滋味絕對不好受。
江翎想要抽揮手,羅晴卻不給她機會,哪怕是處于虛弱的狀态,但想制服一個江翎這樣的普通人,對她來說還算不上太難。
“我叫你一聲翎姐,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曾經的江家主了?”羅晴彎起眼睛,擡起另一只手覆上江翎的臉龐,掌心在那細膩光滑的臉蛋慢慢滑落,順着優雅的曲線帶着玩弄意味一一撫過,玩味道“江翎,你以為從處刑臺走下來,就結束了嗎?”
“說到底,沒了江家霸主的權勢,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你怎麽就能夠認為,待在我身邊不會比死更痛苦?”
說着,羅晴低笑了兩聲,漆黑的是雙眸似乎泛起了滲寒的幽光,她執起江翎脫臼的手,歪過頭慢悠悠的舔了一下粘在她手指的糖漬。
“你覺得,我還會不會再給你機會,讓你東山再起?”
惡魔跌回地獄,卻再也不能重回王座,親眼看着江翎狼狽的在曾經被她踏于腳底的泥濘裏掙紮,還有什麽能比這令她更興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