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榜

乾元四十九年仲冬,秋闱放榜,首次出現狀元雙生,衆學子盡皆嘩然。

是年六月初,皇帝新旨,本次秋闱奪魁者,職升正六品,為春坊中允,掌東宮侍從禮儀、駁正啓奏,并煎藥及通判坊局事。

然而自衛國建國至今,狀元職位向來為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掌修國史,實錄。前者随從太子,及至登基禮成,便是太子首批心腹,後者囿于尺寸天地,終日埋首書墨之間,兩相比較,高低立顯。

卻誰知,今年出了兩個狀元郎。

兩個狀元郎一南一北,一富一貴,又俱是風神俊秀的人物,倒給百姓增了不少談資。

南方狀元蘇青,出身蘇州蘇府,世代大家,祖上曾出過太保太傅,尚書少師,內閣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等,俱是一二品的大員。其叔父蘇宕現任鴻胪寺卿,正四品,掌朝會禮儀。其父蘇宥棄官從商,現今是蘇杭一帶首屈一指的富商,亦是當今四妃之一賢妃親兄。

北方狀元穆放,其父為漠北太守長史穆澗,曾任帝都游牧副尉,京府通判,因乾元三十年北靖突犯,臨危受命至漠北助都統蘇晏抗敵,制計奇襲漠闕,收複代朔,虜北靖平陵王,打破北靖對衛不可戰勝之神話。其後立即着手鞏固邊防,沿河設塞,請旨新建郡府北燕,離邊,新徙五萬人至彼定居,使北靖止步于蒙錦山脈,和蘇晏共同保衛衛國太平,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虎父無犬子,而這穆放,真真可謂文武雙全了。

京城上上下下都在讨論這兩人,也有好事者投名帖至兩府,但都被擋了回來。新科狀元這兩位,便俱成了神秘人物。

冬月十三,天晴,見穆放,俱無言。

蘇青看了看才寫的幾個正楷字,不耐煩,把硯臺裏的墨往上一倒,嘩啦啦染了整張紙,又摔了筆,自暴自棄的往椅子裏一靠,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從冬月初五放榜蘇青看見穆放的名字以後就想找機會跟他說上話,但是到現在也沒有進展。

以前怎麽沒覺得穆放這麽軟硬不吃呢。

蘇青越想越氣,把書桌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掃,不解氣,還踩了兩腳。

旁邊窗子“吱”一聲打開,姬籬鬼鬼祟祟的探進腦袋,“我說青妹,姓穆的今兒又給你擺臉色了。”

蘇青正在氣頭上,擡眼冷冷道:“你一國皇子,天天正門不走翻窗子,總有天要被人當賊!”

姬籬不氣,還嘻嘻笑,手支着下巴笑話她,“都八天了吧,穆放到現在都只跟你客套,你還不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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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當然懂!板着臉不說話來抗桃花這招還是她教給穆放的,沒想到河東河西,現在風水轉到她這裏來了,可惜是壞的。

蘇青看見姬籬的笑,心裏發堵,看見桌子上那方硯臺還在,拿起來直接擲到姬籬身上,“你再笑!”

姬籬從窗口摔下去,唧唧歪歪發牢騷,“青妹,我說的是實話,你怎麽還打我?還有我的新衣服,今天才拿到的,可是織錦緞的!”

蘇青當沒聽見,蘇信沒這麽好運,只有硬着頭皮請姬籬去換衣服,姬籬拿着機會數落了蘇信一頓,其實是指桑罵槐,蘇青只是充耳不聞,滿腦子裏想的都是穆放。

以前就知道穆放要對別人板着臉,不過那個時候他們是兄弟,上了馬一起打仗鬥狠拼命,下了馬勾肩搭背進賭場逛窯子,十多年沉澱下來的交情,穆放當然從來沒對她冷過臉。可是現在,穆放都把她當外人。

但現在這張臉和以前相差太大,最開始睜眼的時候,蘇青都不認識鏡子裏的人,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帶了好幾天,才接受現實,更別說穆放那個榆木腦袋。就這麽猶豫,蘇青到現在都沒敢說自己借屍還魂了,倒是穆放越來越不想看到她,如果不是顧着以後同朝為官的顏面,可能早就借口不見她了。

蘇青心裏很煩躁,握拳砸桌子當發洩,又把借屍還魂的事情捋了一道。

蘇青原來也叫蘇青,但沒蘇州蘇府那麽大派頭,她父親是蘇晏,被皇上派駐漠北對抗北靖的大将軍,掌虎符,手底下管着二十萬號人。北靖又是衛國的威脅,蘇晏一直得皇帝看重,也是幾個皇子争皇位重點争取的對象。但是蘇晏不喜歡政治那種薄雲谲詭的調調,誰都沒給過好臉色,招了人記恨,太子最先沒忍住,趁着到漠北監軍的機會給蘇晏安了罪名入獄,明裏說請旨聖上,讓部下薛恺先暫代大将軍職務,暗地裏卻私訪牢獄用鶴頂紅毒殺了包括蘇青在內的蘇府入獄的十三號人。

蘇青死于三月初十,醒于六月廿三,至此,她就變成了蘇府蘇青,女扮男裝上京考試的書生。

蘇青從蘇信嘴裏套了點訊息,知道蘇青和她哥哥蘇峥都是蘇杭一帶叫得出名頭的才氣人,蘇青心氣高,看不上上門提親的,父母寵着她也不催,這次幹脆順她的心意讓她進京參考,因為是賢妃娘家人,考場上也得了點便利。當然,最開始蘇宥沒打算蘇青考個狀元出來,讓她進京只是想着蘇青年齡差不多了,也該嫁人了,蘇杭那邊看不上,索性進京看看。據蘇信口風,蘇宥特地提到了姬籬。

姬籬是個纨绔,這一點蘇青以前在漠北就已經領略過。皇上派幾個皇子到漠北歷練,最受不得苦的就是這個三皇子。紮個馬步前前後後都要安排十個人,兩個人打傘,兩個人扇風,兩個人對着約時間的那柱香猛吹,一個人擦汗,旁邊還有端着茶和小點心的。蘇青當時冷着臉在外圍看了半晌,回頭就把他給揍了。姬籬還跪下來求她住手,一點皇子的氣節都沒有,蘇青都為皇帝丢臉。

蘇青大概想了想,很快琢磨明白了蘇宥的心思。蘇州蘇家前面太顯赫,皇帝雖然沒有明确的表過态,但心裏很防備他們。賢妃入宮雖然品秩高,但還是等同于牽制,再看蘇宕,做的是鴻胪寺卿,官大,實權卻不多,蘇宥也是看準了在官場上闖不出什麽名堂這一點,才轉向商業發展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面,蘇家當然不能顯露出一點外戚坐大的心思,因此蘇青的婚事就顯得很關鍵。所以久拖不定,恐怕也有政治上的考慮,但三皇子姬籬無疑是個很好的選擇。身份地位上肯定說得上是門當戶對,更主要的是他是衆所周知的纨绔子弟,在朝堂裏也沒領什麽職權,對皇權構不成任何威脅。再何況親上加親本來就是衛國一貫提倡的事情。

蘇青明白并且能表示理解,但不想按他的意思來,所以盡管這些日子姬籬天天上門,蘇青也沒給他過好臉色看,不過姬籬有耐性得很,對着蘇青的冷臉談笑自如,依舊日日登門造訪,沒表現出半分氣餒來。

蘇青聽見窗板上有動靜,往窗口那邊一瞅,果然看見姬籬在爬窗,換了身荔色多羅呢的天馬箭袖,罩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模樣端的是豐神俊朗。不過蘇青只掃了一眼就轉開目光,朗聲喊:“蘇信。”

蘇信走進來将書桌旁收拾了一通,蘇青另移了個位置看書,沒往姬籬那邊看。姬籬待了會,大約是覺得無聊,“青妹,我們一道出去吧。”

蘇青擡起頭冷笑,“去哪兒?花前醉?”

語氣冷的要結冰。

開考前不久姬籬帶着去了趟花前醉,京城裏聞名的青樓,花魁小倌具有韻味。蘇青在漠北的時候也野過,又聽姬籬說她以前也愛玩,就跟着去了。卻誰知道就在那裏看見穆放,雖然那個時候穆放喝的迷迷糊糊的,但是人一點兒都沒認錯,誤會從此結下,蘇青心裏卻委實憋屈得很。

現在姬籬提出要出去玩,蘇青不由自主又想到當時穆放臉上那種鄙夷厭惡的表情,心跟拿針錐了似的,傷口細密疼痛,還只能咬碎牙齒活血吞,把口腔裏那股血腥氣咽下去。

這樣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甚至包括知道自己未亡的喜悅,進京趕考的忐忑,身處氏族大家的迷茫,她都想一股腦兒的告知穆放,可是穆放根本不買她的帳。

姬籬自知理虧,坐在窗板上摸了摸鼻子,可憐兮兮的看着蘇青,“青妹。”眼神幽怨,像是被人抛棄的小獸。

蘇青看見他那副模樣,心裏罵得很,但火氣卻是發不出來了,大約人心裏都有處軟弱的地方,蘇青此人,一貫出軟不吃硬,雖然不大看得起姬籬平素的行事,但看着他服軟,蘇青也就沒好意思說出什麽狠話來。

姬籬明顯得寸進尺,看見蘇青面色緩和了,通過窗板從外頭翻過來,笑嘻嘻的走到蘇青面前,蹲下,抽了她的書,“青妹,你就放心吧,這次去的絕對是正經的地方,我發誓。”豎起三根指頭,姬籬看起來很誠懇。

蘇青劈手把書奪了回來,往他肩膀上一敲,“少跟我嬉皮笑臉!”然後當先走了出去,沒回頭打了個響指,“蘇信,備馬。”

姬籬在後面咧嘴一笑,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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