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意外

中旬的時候喬楚在學生裏頭找了十來個人訓話,言明他們在古籍整理時候的優缺,又分明說了立傳的一些思路,然後放了他們的假,讓他們從臘月末至正月的這段時日好好為人物做傳,完了之後交他檢閱。蘇青和辛闕同在此列。

辛闕笑蘇青運氣不是一般的好,老早時候喬楚就跟文皇帝請了旨,說是修書這事兒耗時長久,中途又不可中斷偏廢,文皇帝覺着是理,就袖手不再管翰林院的修沐之事,何時清閑何時忙碌,就全然是喬楚一人說了算。所以翰林院是宮裏整日整日亮堂的地方,修沐時日可謂少的可憐。而這次是整整兩個月的光景,史無前例,又只有十來個學生,蘇青這個方進來不足一月的竟也在裏頭,自然是要了命的好運氣。

辛闕性子好玩,說這番喜事合該慶祝一下,何況他們先前就有約打算同去飲酒言談,現今辛闕舊事重提,蘇青自然不好推辭,何況也确實沒什麽事情,也就爽快答應了他。二人便定在臘月二十七于辛闕府上一聚。

結果去了才知道今日上門的不止她一個,穆放臨來拜訪,二人在書房裏論棋正酣。

自打牢獄裏的那一面之後,蘇青便沒見着穆放,一是她得了文皇帝的令,早穆放些許時日入職,又整日整日的在宮裏待着,自然平素遇不上;再就是他們二人也沒刻意去說個時日把酒言談什麽的,蘇青是忙得沒那時日去想那件讓她現今都沒點思緒的事情,她自己都沒捋清楚的事情又怎麽跟別人說?至于穆放,約莫着也是有點心事,但這點心事究竟為何,現今的蘇青卻是沒那資格去問的。

蘇青知他二人都是愛下棋的人,也不擾他們,自搬了根凳子在旁邊坐,看他們你來我往。不過都下得輕巧,殺氣不重,看也知道不過是玩玩。她喜歡下棋下的酣暢淋漓的模樣,要沒點殺氣算什麽下棋?所以看了會兒覺着無聊,便移了位置,到書架那邊找了本志怪小說來看。

小時候蘇晏就把她當小子養,雖是不拘着她看書,但還是歡喜她看理朝廷,治風俗這樣的善政書目,這什麽牛鬼蛇神的她一本也沒看過,她剛就恍然一瞥,道書名頗有些趣味,這會兒也就拿過來了。原是講一狐貍修仙,修了九百年,因着城樓上的恍然一瞥,從此對一公子情根深種,後來想方設法嫁予他,雖是妾室,卻也知足。哪曉得公子後面知道了,卻疑心她前來不懷好意,非要殺了她不可。但畢竟那麽多年的情分,臨到了無論如何不肯下手,卻是放了她反殺了自己的孩子,道那是個非人非妖的怪物,匕首毫不猶疑的刺死了嬰兒。

沒看完,辛闕笑眯眯的湊過來:“暮歸,倒未料到你歡喜這種書,我可是一直以為只我妹妹一般的閨閣女子方才歡喜這些的。”

“閑來無事,打發時間也可。”蘇青自然聽得出辛闕話裏的揶揄意思,但她不計較,只挑着眉頭同他道,“這書裏寫的好沒情理,既是修仙,自當懂得看破紅塵,不經歷一番又哪能看破?既是有了九百餘年的道行,又何以被凡胎區區容顏迷了心智?此為一;二,看這女子也不是不通世事的人,既知道出奔為妾,難道又不知世人對于精靈鬼魅的态度?何以還要這樣巴巴的湊上去?偏又不對人坦誠相待,也難怪人最終懷疑到她身上來,這是自作孽;再三,卻是那公子的過錯,他也知這多年的交情,那還這樣懷疑別人的用心?何況非人非妖的怪物又如何?若果真是他後來教養得當了,自當可以造福一方,就因着區區人妖之別就妄斷他人善惡,此等人留在世間又有何用?”

說完就看見辛闕直愣愣的看着她,穆放抿了口茶,在旁邊很不厚道的笑了。

“不對?”蘇青皺了皺眉頭,嫌棄的把那書扔到旁邊,轉過頭來看見辛闕仍然呆呆傻傻的表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緩了會兒,辛闕恢複過來了,拍着蘇青的肩膀大笑,“暮歸啊暮歸,倒是未想到你說出這樣的話來。到底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這要是我妹妹她們看這樣的書,少說也要哭個三四回。”

蘇青覺着奇怪,正想問,卻見辛闕伸出一只指頭來在她面前晃了晃,“诶,不要問我,我也對此不解,若是我看,也覺着這樣相愛而疑的人是個渣,但偏我妹妹她們不肯這樣想。”

話已至此,蘇青只好放過他,不過嘴角還是很嫌棄的撇了一撇。辛闕顯然看見了,叽叽歪歪準備開鬧,還好穆放恰時開口:“蘇小姐不喜下棋?”

“也不是不喜歡,是你們下得太沒趣了些。”蘇青看了看棋盤,竟還是膠着的模樣,沒忍住驚異道:“你們還沒下完?”

辛闕在旁邊嬉皮笑臉,“暮歸,你到了我這地方半句話都不說,只一人坐旁邊看書,明顯是為兄待客不周,為兄委實不能再心無旁骛的下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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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沖他翻白眼。真要這樣,那這棋早該停了,何至于下到現在的光景?

但辛闕明顯是越理睬越得瑟的那種,蘇青深谙此道,遂也不理他,自坐到棋盤旁邊,拾子跟穆放說:“我們來一局。”想了想,又擡頭補充道,“不要敷衍。”

穆放一笑,“應是黑子落了,蘇小姐先請。”

蘇青覺着這稱呼委實生疏,光聽着就渾身上下不自在,何況辛闕也是暮歸暮歸的叫,也沒甚忌諱,便跟穆放道:“叫我暮歸就可,反正終究是要同朝為官的,穆兄何至于如此客氣?”

“既是如此,暮歸便喚愚兄悟舟吧。”

蘇青漫不經心的點點頭,也不擡頭看穆放表情,徑直執黑子看棋局去了。原來只道他們倆不過玩玩,現在仔細看卻覺着裏面有另外的深意,雖布局松散,但環環勾連,竟是十分精妙。不過之前雙方用意都不顯,所以招數看起來也綿軟無力,哪裏知道後勁這樣驚人?

蘇青靜靜思索了十餘秒,決絕落子,辛闕在旁驚呼一聲,“暮歸你瘋了?竟自斷左翼!”

穆放擡眼看了他一眼,辛闕這才記起自己情急之下竟失了禮數,弱弱的說了聲“抱歉”,便靜悄悄的坐在了一旁看他們倆下。

蘇青擺擺手表示不礙事,緊盯着棋局,等着穆放出招。

蘇青下棋這點最好,不張揚,但是絕對認真,就是上次跟晉衡下,走穩妥的路子,但是也并不是敷衍過去的,只确實晉衡下棋厲害,很多招數她看不透,所以出手到底顧忌。但是穆放和她對局多年了,所以蘇青能夠猜明白他接下來的套路,否則她也決計不敢自斷左翼。

穆放亦是執子看了半晌,果然果斷丢棄右面,将他的主戰局也放在了西邊。

蘇青一笑,魚兒上鈎了。她緊接着又落下一子。

穆放皺了眉頭。

辛闕顯然也看出點兒門道來,抿着嘴巴不吭聲,但是心裏面已經有了些計較:蘇青先斷的是左翼,這裏原先布局緊密,環環相扣,連貫性非常強,辛闕原先布下此處就是希望能誘得穆放上鈎,然後把他纏死在裏頭,但是穆放顯然也看出來了這個,不上當。蘇青找不到突破點又知穆放不會在左邊上鈎,就幹脆将這邊破掉,只另在右邊尋出路。右邊辛闕只布了個殘局,當然是來輔助左邊,但若說要改動卻是容易得多。

這是蘇青下得第一步。

再看穆放。

原來同辛闕下得時候穆放就不走東邊,布局都在西邊,但因着當初更多的目的是為了限制辛闕左翼能量的發揮,所以此處布局未必緊密,這當然是給了蘇青可乘之機,但若論起來此地的占據,卻是白子高出黑子太多,所以勝負未必分明。這也是穆放肯與蘇青将戰局轉移到西邊的原因。

但接着蘇青又在穆放腹地放了一子。

辛闕這便不明白了。蘇青這招極險,放在那麽個危險地方卻不怕被吞,顯然是有把握在穆放吞子之前就将戰局布局完畢,但辛闕怎麽看都覺着那幾條道路耗時良久,斷然不是能夠動作在穆放之前的。

但穆放遲遲不肯下子。

蘇青亦等了很久,後面忍不住了擡頭一看,卻發現穆放看的不是棋局,反倒是直愣愣的把她看着。這神情看的她發慌,伸出手掌在穆放面前晃了晃:“梧舟?”

穆放抿了抿唇,眸子鎖住她,“此招太險,勝自富貴逼人,敗卻粉身碎骨,暮歸應當心。”話未畢,白子已落黑子旁側,堵死了蘇青原想的那一條路。

蘇青卻全然不察,只深深的看着穆放,穆放卻再不擡眸,只端起旁側已冷掉的茶啜了一口,苦味濃重,他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

蘇青卻是笑了,眉眼彎彎的回到棋局上,然後情不自禁的勾了嘴角。

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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