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虛實

韓逸,字嗣音。

這是個雅名。

蘇青與韓裔韓逸相逢暮春時節,蘇州城裏文人雅士齊聚的時候。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絲竹管弦,曲水流觞。

韓逸從百越之地來,往京城裏去投親戚,亦是作趕考之事。那日就正被才子們撞見了,便邀着他一塊兒去東郊城外把酒言詩,固不可辭,便跟着去了,正好蘇青也在其中,于是二人便不可避免的遇上了。

初也不過是互通了姓名,但二人都是精通琴棋書畫的才氣人,談的自然如意些。後來蘇青邀韓逸往家中暫歇幾日,其後再談往北之事,韓逸推辭不過,便往府上投了名帖,蘇宥歡喜學子,尤其是這種有能耐的,便讓他入住客房,也算和美。

至于之後,卻是二人情根深種再難割舍,蘇宥又不願再涉入政治這潭深水,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蘇青的請求讓她同韓逸成親。

說來這事兒蘇宥也着實冤枉,他本也不是憑借人的出身看人的人,何況韓逸确實是個不錯的人,老實誠懇,有傲骨卻又無傲氣,與人也随和,把蘇青嫁給他他本也是放心的。但偏偏蘇州蘇府那麽大的招牌擺在那裏,文皇帝心裏本來就膈應,現下他的女兒還要嫁一個極有可能做狀元的人,這讓文皇帝會怎麽想?但這種計量他又不能跟蘇青說,到底是個閨閣姑娘,哪會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說了也不過是多一個人擔心罷了。何況真因了他的女兒害的人不能施展抱負,他心中也覺着愧對。

就這樣,蘇宥也就做了冤大頭,偏偏還有苦說不出,只被蘇青一貫白眼,說他是個滿身銅臭的勢利人,心裏面更鄙視她爹了。這事兒後來鬧得兜不住場子,蘇青同韓逸夜半出奔,只留了封書信說從此後跟蘇宥斷絕父女關系,再也不要讓他這樣的人做他的父親,可是當真把蘇宥給氣壞了。

所以雖則後頭蘇宥到了京城,但卻偏偏不敢現身,怕蘇青再用那種失望責備的目光看他,直到了過年,才猶豫的到了這裏,偏還是不敢直接進來,在門口那邊站了好久。

蘇青面前的宣紙上寫了韓嗣音的名字,她立着看了很久,直到蘇信說完。

蘇信只講了原先的那個蘇青,後來她來的事情卻沒有說,但她也能夠想見一些。原那個蘇青失蹤了之後,有人拿了她來冒充,卻也沒抖露出身份,只讓她借着蘇青的名姓再處下去。蘇青早有懷疑,卻自然無蘇信所說這樣詳盡明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蘇信也不知這其中的彎彎繞,那能知者又有幾人?

但是蘇信肯定不是幕後的人,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小羅羅,後面的人的能量卻比他大得多。

得到了想要的,蘇青便揮揮手讓蘇信退下。蘇信神色古怪的看了看她:“小姐不問我背後的人是誰?”

蘇青挑了眉目看他,“既是博弈,早知了結果豈非不美?與人鬥其樂無窮,若是太清楚了也就無趣了。”何況當真問了,蘇信也必不會說。當然後面的話她不會說,她位置雖則被動,卻也不能流露出絲毫被動的情緒來。

蘇信眉目攢動得厲害,面上表情說不出是什麽,但最後終于歸作一潭沉靜,深深同她躬了下,然後拉門退了出去。

蘇青面上沉穩的神情瞬間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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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看她剛才那副沉着篤定的模樣,其實她心裏面根本一點兒底都沒有,不過是撐着不讓人看出膽怯來。自然,她也知道背後的人更多想要的是合作,而不是把她送上斷頭臺,不然何至于費這麽大的功夫?又否則她那裏還會這麽老神在在?早就跑路了。

其實老早蘇青就開始觀察身邊的人,看誰有這能量和心計把她弄過來,懷疑了好些人,又試探了好些人,但偏就是找不出一個來。鬧到後面,蘇青也就沒再刻意去想這個了。畢竟路遙知馬力,再怎麽天衣無縫也總會露出尾巴來。

蘇青這也是真心膽大,另一方還全身藏在迷霧裏也全然不怕,照樣吃喝玩樂,彷佛天下太平的模樣。但本也是,既知道了背後那人沒什麽傷害她的企圖,也就夠了,至于那人究竟是誰,也自然不必過于在意。她被蘇晏教養得個性爽直些,沒京裏面那些姑娘那麽多細膩的心思,所以也不自己為難自己。但要說一點兒都不好奇呢,卻也不是,誰沒個好奇心?就是三歲的小孩兒也想知道父母将糖果藏哪裏呢,蘇青自然也有,但她養氣功夫好,所以從來不肯強求。卻也是免了許多思慮麻煩,倒也算得萬幸了。

卻又想起來蘇信說他向蘇宥報的時候說是韓逸始亂終棄,半道上看着蘇青渾身上下只有些首飾,沒個想頭了,就強搶了她的金銀跑路了,蘇青哭了好久,下了決心要做出一番作為來,這才女扮男裝準備上京考試的。

而蘇信卻是後頭蘇宥知曉他們半夜出逃的時候派出來找他們的,後面就一直随在她身邊。而關于蘇信原所說的蘇宥提及的聯姻事,卻是他報給蘇宥的時候胡謅的,蘇宥想着她正逢了韓逸的打擊,身邊也應有個人陪伴,也便默許了。便與姬籬通了聲氣,做了口頭約定。卻偏只有蘇青一人被瞞在鼓裏,現今才知道。

實際上跟着姬籬待得久了,卻也覺着他也沒那麽讨人厭,相反,約莫是還沒長大的緣故,竟還有些可愛。

蘇青另取了一張紙來,在紙上落上了姬籬二字。寫的時候,卻是勾了嘴角,眉目亦生動了些。

姬籬的眼睛最漂亮,黑黑亮亮圓圓團團,黑色曜石一樣,上面還總有一層溫潤的光,幹淨明麗地跟出生嬰兒似的。每次蘇青見到姬籬眼睛眨也不眨的把她瞅着的時候,蘇青都會覺着特別溫暖,因為姬籬的眸子裏總盛着盈盈笑意,那種光華卻是別人所沒有的。

但蘇青只是靜默的看着落在紙上的兩個字,末了,面上的笑意卻一分分的沒去了。

朝廷兇殘,她要做的事情卻也不小,真要計較起來,她卻是連自保的信心也無的,姬籬卻又是個小孩子,若是将他也牽連進來了,就算她後來僥幸逃脫了,卻又不确定他了。何況她忘不了先前朝臣因着辛闕一事對姬籬的态度,一般沒有人會去為難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何況他上面還有賢妃,就算她再是個擺設,只要她還活着,還沒被打到冷宮裏,就有能量讓這些朝臣不好過。完全是逮不着狐貍反惹得一身騷味兒的事兒。但朝臣們偏就是這樣做了,那背後肯定有人指使,肯定是姬籬之前得罪的人。辛闕那不過是個小事卻也能鬧得這樣厲害,若再說牽扯上她這樣的事情,姬籬的死期怕是也不遠了。

但這裏面肯定要有個引子,不然誰吃飽了撐得整日整日的把姬籬看顧着?蘇家現在的風頭可沒京裏面那些家族盛,本身又沒掌什麽實權,他們幹什麽非逮着他不放?

正想着,卻見姬籬在門口立着,着了月白藤文樣式的妝花緞大氅,膚色如玉,神色單純,蘇青抿唇微微一笑。

原是已經到了晚飯的點兒,姬籬熬不住餓,見蘇信蘇宥都沒個準備吃飯的樣子,便自己來尋她了。又說今日蘇信沒能做飯,憋着嘴不滿了好半晌,蘇青見他表情有趣,笑眯眯的捏了捏他鼓起來的臉,很沒心肺的地在旁邊笑。姬籬見了,又準備開鬧,被蘇青伸手阻了。

“好了好了,既是沒能做,那咱們便出去吃吧。”

聽了這話,姬籬自然也開心,不過還是準備坑她,于是報了竹裏館。那是京裏面最好的酒樓,物價較之外面貴了一倍不止。本也沒打算蘇青真的答應,卻不知現今她心緒正不寧靜,所以一點兒反對的話都沒說。姬籬自然也就更開心了。

誰想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蘇信着急忙慌的從後面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叫他們二人止步,蘇青挑了挑眉,頓了步子,問道:“怎麽了?”

蘇信躬身給她遞上一張帖子。

原是今日一衆學子聚在竹裏館共談文章時政,邀她晚間一同去。落款是望樓同梧舟二人。

蘇青拿帖子敲打姬籬的腦袋,笑道:“你今日倒是運氣好,還能見着一番熱鬧。”又側了身跟蘇信道:“日後若有梧舟同望樓的帖子來就直接給我,不要再耽誤了。”

蘇信躬身道了聲是。

哪知姬籬又不高興了,憋着嘴在旁邊叨唠,說她對他們二人更好些。蘇青笑姬籬小孩子氣,“好了,怎麽跟小孩子争糖果一樣呢?”

姬籬鼓着眼睛瞪她:“不管不管,我也要叫你暮歸。”

蘇青揉他腦袋的手一頓,原是因為這個。

學子們若是親近,一般都稱表字,名姓雖也有人稱呼,但那畢竟是平素玩鬧,或是平民家裏只取名不取字的時候,所以若說起名,字二事,到底還是表字更顯親近些。原以為姬籬不在乎這些,卻哪知他心裏面門兒清。怪道那日聽她說起望樓反應會那麽大。

所以蘇青只得哄他:“好了好了,你也盡可以叫我暮歸啊。平素你一貫稱名,還當你是喜歡呢。”

姬籬也确實好哄,聽見這話立馬不鬧了,嬉皮賴臉的跟蘇青說,“暮歸暮歸,我表字是玉之。”

蘇青被他的表情逗樂了,溫溫潤潤的叫了聲:“玉之。”

就見姬籬眸子裏的光華立馬亮了,倒映夜空的湖水似的,裏面全是繁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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