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君如兩只手死死的抓住頭頂橫伸出來的歪脖子樹,一只腳用力蹬了蹬,一串石頭子冒着白煙滾下了懸崖,好半天都聽不見回聲。
顧君如吓出了一身冷汗,感覺頭皮都要炸了。滿打滿算,她今年才二十三歲,大好的年華剛剛開始,豈知竟會遭此橫禍……想到車裏那些賬本子,還有家中積年豐厚的財産,顧君如咬了咬牙。苦苦算計了這麽些年,為的就是要保住先夫君和婆母辛苦積攢下的那點家財。而今她若是死了,定然會便宜了家裏那個狼崽子。
雖與周羨淵有着夫妻之名,顧君如心中卻從未承認過——當初之所以嫁了這個小叔,也全因是聽了婆母的勸。為了不被那庶子分走家財,不得已之下才委屈求的全。
實則在顧君如的心中,對她有救命之恩的先夫君周羨魚和周家老太太才是真親人。至于那個八歲才抱回家裏來的庶子周羨淵……呸!
想起成婚當夜自己站在窗外無意中聽到先夫君和婆母說的那些話,顧君如至今心中忿忿難平。若不是周羨淵有意坑害,周羨魚的雙腿怎會殘疾。那麽溫柔和善的一個人,一輩子坐在輪椅上起不得身不說,且還喪失了人道。二人成親四年多來,從未曾行過敦倫之禮。周羨魚至死都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這對于他來說又是多麽的悲哀。
思及至此,顧君如越發強烈的想要活下去。她緊緊握着樹幹,自腰以下逐漸發力,雙腿緩慢擡高,試圖找一塊可以踩踏的石頭。只可惜此處懸崖碎石頗多,顧君如掙紮半晌,非但沒有尋到可以踏住腳的地方,反倒是将手中的樹幹扯彎了脊梁。
那棵樹常年長在崖邊,因吃不着水,枝幹本就長得又彎又細。而今叫顧君如蕩來蕩去的來回拉扯,樹幹越發低垂,只需再用一點力氣,恐怕就會連根拔出。
擡頭望了一眼頭頂,日頭已然開始西斜。顧君如舔了舔幹涸的嘴唇,心中逐漸升騰起一種絕望。自馬車滑坡到現在,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大半日。炎炎烈日之下她水米未進,即便堅持着不掉下懸崖,恐怕也會被夜晚寒冷的崖風給催死。
自出事之後,唯一幸存的車夫便跑回去搬救兵。此處離家倒不算遠,只可惜家裏唯一可以主事的那個人,他未必願意出面來救自己——周羨淵苦苦謀劃了這麽多年,今日正是他謀奪家財的大好機會。只要自己一死,他就可以成為周家真正的主人了……
顧君如越想越覺得悲涼,忍不住鼻子發酸,正當要流淚之際,隐約聽見頭頂上方有腳步聲傳來。
緊接着,一張劍眉星目的俊臉便映入顧君如的眼簾。
“阿嫂,我來救你。”周羨淵額頭滿是熱汗,将大半個身子都探到崖下,看見顧君如完好無恙,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顧君如莫名覺得這個笑容有點刺眼,更叫她覺得刺眼的,是周羨淵身上穿的那件衣裳——一件洗的發白的長袍,袖口處甚至逢了補丁。這件衣服是周羨魚的舊袍,當年他死之後,顧君如便将他所有的舊衣服都送給了周羨淵。
自那以後,他便再也沒穿過一件新衣裳。
顧君如原意是想寒碜寒碜周羨淵,叫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兄長的陰影。今日也不知為何,看見他坦然的穿着這件舊物,竟覺得心裏有些發賭。
顧君如垂下眼眸,将一切思緒擋在眼簾之後。聲音嘶啞的問道:“就你一個人來麽?”
周羨淵撓頭,羞赧的笑着道:“今日秋收,劉管家帶着府裏幾位管事去地裏收佃租去了。如今府中只有我一個閑人,聞聽阿嫂落崖,便匆匆趕了來。”
周羨淵言罷也不敢耽擱,叫車夫扔下一捆麻繩,一頭系上死結拴在自己腰上,另一頭套成個圈,慢慢垂在顧君如身側:“阿嫂先将繩子套在身上,我這就拉你上來。”
顧君如奮力擡起雙腿,兩只腳一點一點的鑽到繩子裏。周羨淵小心翼翼的拉動繩子,直到那繩套牢牢的綁住了顧君如的腰,這才慢慢發力往上拽人。
實則顧君如并不算重,但因整個人懸空着,周羨淵拉起來便分外吃力。
暮色漸沉,周羨淵累得滿頭大汗,顧君如終于要攀上崖頂。
周羨淵雙手死死抓着繩子,手背青筋暴起,掌心已然磨破,鮮紅的血絲順着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淌。他身體本就瘦弱,僵持這麽久,實在有些撐不住了,便扭頭對身後的車夫喊:“你快過來将夫人拉上去。”
車夫此刻正死死的抓着周羨淵的雙腳,聞言便是一愣:“可是二公子你……”
“不用管我,先救阿嫂。”周羨淵絲毫沒有遲疑。
車夫聞言連忙跑上前,伸手抓住顧君如手中的繩子,正當要将人拉上懸崖,便聽見一聲熟悉的碎響,周羨淵身下的砂石開始滑坡了。
與顧君如墜崖時的場景十分相似,周羨淵順着砂石往崖下滾落,速度快的眨眼都來不及。
車夫手疾眼快,一把将顧君如拽了上去。甚至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顧君如方一站定,便感覺腰間的繩子狠狠往下墜了墜。若不是有車夫拉着,她怕是會直接甩下懸崖去。
同車夫一起緊緊拉住繩子,顧君如緊張的大喊一聲:“阿淵……你怎麽樣?”聲音顫抖的不像話,完全失了往日的從容。
“我很好。阿嫂你……你怎麽樣?”
“我已經上來了。阿淵,你堅持一下,我們這就拉你上來。”雖然嘴上說的堅定,實則顧君如全身幾近虛脫,已然沒了半點力氣。
這種情況下,光憑車夫一人之力很難将周羨淵拉上來。倘若一個不慎,恐怕三人都得搭上性命。可是顧君如卻絲毫沒有猶豫——從周羨淵肯出面救她開始,很多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
夜晚的崖風開始怒吼,一陣疾風翻湧上來,顧君如清晰的聽見一聲輕笑。她與車夫合力握緊繩子,正當發力救人的時候,猛然就覺得腰間一松。
“阿嫂,保重。”聲音輕的仿佛在呢喃。
顧君如宛如斷了線的風筝,身體輕飄飄的搖了兩下,旋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車夫伸手扯了扯,順着懸崖扯回了半截繩子。斷口整齊光滑,顯然是用刀割的。
顧君如瘋了一樣沖過去,趴在懸崖邊往下尋找。但見幾棵歪脖子樹随風搖曳,目之所及之處,看不見半個人影。
周羨淵就這樣墜了下去,一點留戀的意思都沒有。
說好的觊觎家財呢?為什麽他連命都這麽不珍惜?
顧君如感覺腦子裏哐哐亂響,仿佛有七八口大鐘來回撞,震得她腦袋發暈。
她比周羨淵大了三歲,他叫了她七年阿嫂。
可是這麽些年她從未将他放在眼裏,她一心認定他是個奸佞之徒,設計他、坑害他、提防他。
卻偏偏沒去了解過他。
如今人死了,什麽都沒了。
顧君如感覺心裏空了一塊,神情呆滞的任由車夫将自己扶上馬車,拉回了周府。
聽聞顧君如遇難,大婢丹朱一直緊張的在府門口守着。如今看見人,連忙迎了上去:“夫人!”
顧君如頭暈目眩,扶着丹朱的手,有氣無力說了一句:“快扶我回去。”
丹朱以為她身體虛弱想要休息,一路攙扶着人回了內院。剛想送她回自己卧房,卻見顧君如擺了擺手:“去二公子的屋裏。”
丹朱十分詫異。雖說兩人是夫妻,但這麽多年,顧君如從未踏足過二公子的房間半步。兩人始終各居一室,甚至連稱呼都和從前一樣,從未有過半點改變。
丹朱按下心中疑惑,依言将顧君如帶進了周羨淵的卧房。
進門之後,顧君如心中就是一沉。
周羨淵的卧房狹窄逼仄,牆角支着一張木床,床上被褥破舊,甚至有幾塊地方已經露出了棉絮。窗前立着一張高腳桌,桌子上放着一套筆墨并着幾張草紙。在桌子的另一頭,整整齊齊疊着許多衣裳。顧君如翻了翻,發現這些都是周羨魚的舊物——是當初她親手送給周羨淵的那些。
目之所及之處,便是周羨淵的全部家當。雖然頭上頂着周家二公子的頭銜,但周羨淵卻活的一窮二白,甚至連個下人都不如。
顧君如并不是個摳門的主子,身邊這些貼身伺候的下人,她每年都給不少賞賜。遠的不說,單說丹朱的卧房裏,至今就有五六樣名貴的古瓷擺件。
她可以對身邊所有人好,唯獨不包括周羨淵。
仿佛全身被抽空了力氣,顧君如跌坐在周羨淵的床上。她擡起頭,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丹朱:“論起來,你也算是這府裏的老人了。當初婆母死的時候,千叮咛萬囑咐,要我好好對你。丹朱,平心而論,你覺得我待你如何?”
“夫人待丹朱自然是好的。”丹朱垂首,恭順的回答。
“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件事要問問你。”顧君如閉了閉眼,感覺心裏莫名發慌:“當年大公子落水致殘,究竟是不是二公子所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二十一日上午九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