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過了流縣再往前走四十裏地,便是冀州邊界。烈日當頭,人困馬乏,一隊逃難的難民正橫七豎八的躺在林蔭道上休息。
自出了沙縣,顧君如已經整整在路上走了一個半月。原本她雇了輛馬車護送自己去京城,沒想到才行了四五日的功夫,那馬車竟被災民攔了十幾次。若每次只是舍些財寶倒還沒什麽,要命的是有人竟然看中了她與青霜,賴死賴活的要娶回家當老婆。顧君如害怕鬧出人命,便只好将那馬車棄了。連大帶小三個女人,皆換了破布衣裳,臉上抹了土灰,化成難民模樣。
如此一來倒是安全許多,她與青霜輪流抱着孩子,整日混在難民堆裏。平時寡言少語,反倒是走的十分順利。
眼下難民都橫在道路中間休息,顧君如便覺得十分不安全。她帶着青霜往林子裏走了走,找了一處背陰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三人一路上吃了不小的苦頭,念念有些撐不住了,坐在顧君如腳上,抱着她的大腿哀嘆道:“娘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京城啊?”
“快了,過了冀州,再往前走五十裏。按照腳程算,大概還有半個多月吧……”打開水囊喝了一口水,顧君如又遞給念念,叮囑道:“喝水小心着些,別把臉上的灰蹭掉了。”
摸着自己的小臉,念念有些不滿的道:“這天天大日頭曬着,念念都黑了。”說罷看了看顧君如,更加不滿:“娘親怎麽就不黑呢!念念怎麽就沒随了娘親!”
青霜也看着顧君如,随口附和道:“說的是,荒郊野外的走了這麽多天,娘子臉還是白的跟蛋殼兒似的。”
顧君如對她這粗鄙的形容十分不滿,忍不住糾正道:“蛋殼兒也有紅色的。”
“還有麻子的蛋殼兒。”念念哈哈大笑起來。
三人正坐在樹下說這話,遠遠的便聽見官道上一陣烈馬嘶鳴。緊接着塵土飛揚,竟是一隊官兵策馬經過此地。
有些難民睡得死,待聽到馬蹄聲已經避讓不及,活生生被踩在了馬蹄之下。前一刻還談笑風生的一條命,轉眼之間就變成腳下肉泥,顧君如心裏一陣翻騰,連忙伸手捂住念念的眼睛。
官道之上好一陣兵荒馬亂,打頭的官兵踩死了好幾個人,引起了難民的憤怒,一群人将那當兵的圍住,吵鬧着要個說法。
一群人争吵不休之際,越來越多的官兵聚集此地。兩方人激烈的交涉,越說越激動,大有要打起來的意思。
而最慘的就是那些被踩死的難民,夏日本就炎熱,沒過一會屍體便引來了蒼蠅。顧君如于心不忍,轉而同青霜道:“你看好孩子,我過去瞧一瞧,若是有人願意搭把手,還是将那些人埋了吧。”
“是怪可憐的。”青霜将念念抱到自己懷裏護着,又不放心的叮囑顧君如:“我看那些當兵的也不好惹,姐姐千萬要小心一些。”
“我曉得。”顧君如整理整理衣服,将臉上灰抹的嚴實了一些,這才轉身往樹林外走。也沒理會那些正在吵嘴打架的人,她直接走到死者身邊,挨個查看情況。
見顧君如在地上蹲着,人群中又走出了個男人,同她道:“都已經死了,死的透透的,撿都撿不起來。娘子你還是跟着那些鬧事的去混混吧,若是一會有的賠,或許還能得到些好處。”
顧君如搖了搖頭,将地上那些還完整的胳膊腿撿起來,拖到路邊土坑裏扔了進去。那個同他說話的男人也算心善,弄明白她的意圖,也跟着去撿地上那一堆爛肉。
前前後後,顧君如同那男人一共拖走了五具屍體。将上面的屍體都清理走之後,最底下還壓着一具,從衣着和身形來看,應該是具女屍。這具屍體的身體尚算完整,慘的是腦袋被踩爛了。顧君如剛要俯身去搬,倏而見那女屍的腰際拴着一個荷包。圓圓的豬頭上面長了一對兔子耳朵,正是顧君如的傑作。
當日遣散內院那些婢子的時候,顧君如便一人送了一只這樣的荷包。原本是想圖個念想,卻沒想到,此刻竟成了證明身份之物。
将荷包翻轉過來,看見底部繡着一個‘朱’字。沒想到丹朱竟然也混在這群難民裏,顧君如心裏一時有些難受,擡手攔住了那幫忙擡屍體的男人道:“這個先別擡……一會我找個地方單埋吧。”
“是認識的人?”那男人點點頭,也沒再堅持,轉首又叫了幾個人去埋那土坑去了。
那豬頭荷包上挂了一只銀鈴铛,随着顧君如手腕的擺動,鈴铛在風中清脆響起。她怔怔看了半晌,正打算将荷包收起來,卻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聲什麽,緊接着一陣勁風刮過,有人死死的鉗住了她拿着荷包的那只手。
握着她的那只手指節粗大,手背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男人的手。只是眼下不知為何,這男人緊緊的抓着顧君如,手腕止不住的顫抖,似是見到了什麽令他恐懼之物。
顧君如不解的歪過頭望着那人。只見這人穿着一身銀色铠甲,腰間挎着彎刀。雖天氣炎熱,他頭上仍舊戴着盔甲,一張臉陷在盔甲之中,看不清楚五官,只能隐約看見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
一種熟悉感鋪面而來,沒等顧君如厘清自己的思緒,心髒卻先砰砰跳了兩下。
“你……”
沒理會顧君如,那當兵的一把将她手中荷包奪過去,皺着眉問道:“這是誰的東西?”
他的聲音沉厚,夾雜着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
顧君如心跳的越發厲害,擡手指了指地上的屍體,也顧不得安葬不安葬的了,捂着臉扭頭就跑。
青霜正抱着念念躲在樹後,見顧君如一路猛跑回來,也是吓得變了臉,連忙迎上去問:“怎麽回事,那當兵的欺負你了?他、他是不是又想把你娶回家當媳婦了?”
這一路上遇到的迫害太多,每每有男人去糾纏顧君如,青霜首先便會往娶媳婦這件事上瞎想。
顧君如捂着臉,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一邊搓臉一邊道:“不是。那個人,那個人好像是阿淵!”
“難怪方才他會問這些難民是從哪裏來的……可是見到阿淵是好事,你跑什麽?”以前見不到的時候,不是整日都長籲短嘆麽?這一路上遇到從邊關來的人,她逢人就打聽周羨淵,如今這人已經見到了,怎麽就跟個兔子似的,火急火燎的跑回來了呢?青霜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顧君如的心思,不由費解的看着她。
顧君如有些手足無措,手忙腳亂的胡亂擦了幾把臉,嘴裏說道:“我、我這臉太髒了,他穿着那盔甲金光閃閃的,我怕給他丢人……”實際上何止是臉髒,這一路上摸爬滾打,身上衣服都已經快髒的看不出本來面目了。原本混在一群難民之中也沒什麽,甚至于面對那些當兵的也無所謂,左右大家都誰不認識誰。
可是這一身髒兮兮的去見周羨淵可不行。他那身穿着太過體面,一看就是混了官銜的。如今當着他一群下屬,猛然跑出個叫花子阿姐去跟他認親,日後怕不是被那些人笑話死。
官道之上,那些難民與當兵的逐漸分開。也不知如何協商的,難民不再鬧事,三三兩兩起身準備離開。
顧君如伸手接過念念,同青霜道:“收拾收拾東西,咱們也走吧。”
“去京城?”青霜瞪大了眼睛。
顧君如點頭,毫不猶豫的道:“去京城。”
“這一走,怕是又得多少年不能見面了……到時候你若再要死要活的,我可不管你。”青霜咬牙切齒的背了包袱,跟着顧君如一起混入難民群裏。
“總會有相見的時候。”顧君如面上淡定,實則心裏已經開了鍋。原本在她的設想裏,即便能與周羨淵相見那也得是十年八年之後的事。那時候她已經在京城裏安定下來,即便見了面,也能體體面面的同他打一聲招呼,然後再坐下來聊聊這些年的經歷與過往。
可誰知天意弄人,如今這麽早早的就相見了,而且還是在她如此狼狽的時候。顧君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甚至連打一聲招呼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與其如此慌亂,倒不如做個縮頭烏龜。先将家搬遷到京城裏去,慢慢的再說後面的事。
一行三人,背對着周羨淵的那群兵,慢慢吞吞的往京城走。兩方人馬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眼見着就要見不到那群兵士的蹤影,顧君如悵然的嘆了口氣。
正當此時,卻見身後一陣煙塵漫過,一人一騎順着大道奔馳而來。顧君如以為那是要回京城的傳令兵,也未理會,仍舊慢慢吞吞的往前走。
可偏偏那馬跑到她身邊時急急的停住了腳步,馬上之人騙腿落地,一把扳住了顧君如的肩膀。
“即已經認出了我,你還想往哪跑?”周羨淵臉色隐隐發青,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望着顧君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