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短短三日的行程,王霁月不知道在着急什麽,愣是帶着姜希婕早上逛獅子林,下午溜虹飲山房,中間不是往得月樓去就是久違石家飯莊,活像家裏的飯不能吃似的。待得第三天要去留園的時候,姜希婕已經看得乏了。可能也是季節不對,若是趕上荷花盛開的晚上,暗香疏影樓定會是詩情畫意的,虹飲山房的荷花池自然是美不勝收的,可是現在是寒冬臘月,正是冬至當日,別說荷花,殘葉都快沒了。今日天色又十分陰沉,游園這種仰賴天光的事實在玩不出什麽好來。

姜希婕說到底是個北方人的性子,從來沒有小家碧玉那一套,當然也不是大家閨秀—大家是大家,閨秀說不上,那張臉更是和兩邊都不搭,若非要歸類,王霁月寧肯冒着把她惹惱的危險說,她這張臉比較适合青樓。至少也得是禍國殃民的那號妖孽妃子才行。她長在平津,自幼住過兩天四合院,之後住的就是洋房。可她至多也就明白“坐北朝南”的好處,至于這江南園林裏移步換景的妙處,她縱是有閑空的千金小姐,卻也欣賞不來—有什麽必要?美則美矣,在她眼中這一切的精巧設計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氣{15},一股子錢權無處傾瀉不滿無處發洩,為防怨念成疾而挖空心思地浪費。她喜歡的是盛唐的大氣,一切都是大的寬的。整個世界都是可以抵達,也是應該抵達的。而家宅理應就是家宅,花園什麽的不過随意一看,真想見到那景致,幹嘛不直接奔富春江去?幹嘛不直接上山裏去?蘇東坡作《赤壁賦》也是真要去了見了才寫,世界之大,當親自去看看才對,成日裏窩在自家宅子裏看花園?小氣的簡直和乾隆皇帝一樣。

“你又在發什麽呆?”王霁月拽她一下,幸好四下無人。說來也是,若非仗着她姜家現在的名望和王建勳與盛家的交情,換做一般人,決然不能進來賞園子。可這個呆子溜着溜着就走神了,一會兒愛頤{16}姐姐還說留她們倆吃午飯呢,這副樣子,人家倒要覺得奇怪了。好心好意招待你,你倒是這副樣子?“我?我。。。沒什麽。”

王霁月見她只是強打精神,也不好意思去說她。自打前天晚上半夜醒來聽見姜希婕那沒頭沒腦的夢話她就覺得有些。。。雖然知道夢話當不得真,卻是實實在在的如鲠在喉:王霁月半夜醒來,聽見外間絮絮叨叨似有人語,披衣起身,走出來一瞧,當然錯不了,是姜希婕。可能是她白天奔波得累了,又喝了酒,說起夢話來。可夢話的內容卻讓王霁月有些面紅。前言不搭後語的,王霁月就聽出來一個意思:你那天在Kitterlin那裏幹什麽了啊?你跑到她那裏去幹什麽啊?你一回來就變了。。。

姜希婕其實并非完全如她所想的那樣,其實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子。

總是八風不動的王大小姐暗裏紅着臉回去睡了。夢裏卻夢見Kitterlin。夢見她走在滬江大學的校園中,竹影稀疏月暗淡的晚上,她的身影顯得孤單寂寥。王霁月頗想追上去,問問她那個Linda到底是誰,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麽故事,那個人現在又在哪裏?在似有若無的知道了這件事之後,王霁月下意識的想躲着姜希婕。可是一切早答應好了推辭不得,或者說她也看不得姜希婕一臉委屈的樣子。雖然她不曾見過,但是想想也受不了。她依舊帶着她來了蘇州,回了木渎,游山玩水喝酒作樂聽書看戲,可是她想躲着她。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原因,就是想躲着。

而夢的結尾,Kitterlin在道路的盡頭停了下來,回頭面帶微笑地看着王霁月。然而她卻突然不敢上前,Kitterlin看她的目光似曾相識,毋寧說簡直就像恩客打量喜歡的姑娘的目光。她害怕了。轉身欲逃,後面的人喊了她一聲,竟是說的北方話,她一回頭,瞧見的卻是姜希婕,目光卻是一樣。

是一樣的溫柔和微笑,甚至更加蝕骨銷魂。

醒來起身,外間床上,姜希婕的睡顏依舊是那麽美,臉上不知怎麽還是一片緋紅,只是一臉愁容,活像夢裏誰負了她似的,倒也好看。夢裏夢外的人重成一個影子,王霁月驀地起身,快步離去。

“你要是興致不高,就別在此流連了,免得一會兒留下來吃飯尴尬。”王霁月看也不看的徑自說道。姜希婕知道自己失禮,只好尴尬的笑笑,“我的錯,我的錯。可是盛家的面子不能不給吧,咱們就接着逛一逛然後去吃飯吧。反正橫豎都得去的。”說着說着走到了又一村{17},王霁月款步上前,姜希婕卻落在後面—她覺得失落。其實園子看膩了倒是其次,她是覺得王霁月奇怪。是,她知道自己對王霁月懷有的情感并非是簡單的朋友而已,她并不知道那應該算是什麽,也可以算是一種斷袖嗎?然而她并不在乎,并不介意,并不恐懼,因為藉此而來的想要靠近和陪伴王霁月的熱情讓她根本沒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但是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外露的表達—根本就沒有表達,她還不敢,她只是如常陪伴而已,她覺得沒有什麽不對。然而王霁月卻在躲她。就好像她臉上貼了透明的符而王霁月是妖怪一樣:王霁月躲她的眼神,躲她的問話,每天兩個人出去玩,她也逃避獨處的時間。要麽就是在不斷不斷的說着風景,說着掌故,說着風趣的閑話逗她,好像生怕自己說出什麽話讓她害怕一樣。但是她不笑,難道和我游玩讓你不快樂,讓你強撐一副好臉色?

怎麽了?

我什麽都沒有做,為什麽你要這樣躲着我?你到底在Kitterlin幹了什麽,發現了什麽?

她問不出來。只有一樣打着哈哈,游山玩水。只有那天晚上,在太湖上泛舟喝酒的時候,最放松和快樂。那個時候的王霁月也最放松和快樂。

盛愛頤午間很熱情的留她們倆吃午飯。豪門千金争産勝利之後,這位盛七小姐倒是依舊很自然的跑回自家老宅子來宴客,也不管和家裏三個哥哥如何的鬧翻了。盛七小姐作風很是豪邁,因為很喜歡和她相似的姜希婕。兩家又都是晚清傳下來的顯貴,還差點做了親家。雖然盛七自己沒有那份舊時看人的心思,但王家這樣趁着混戰崛起的暴發戶,和她的家族或者姜家是斷然有區別。古今千年,血統門第帶來的标簽是貼在你門臉上的,透明無色但人人可見,你很難不帶着它過一輩子。

見兩人都有些郁郁寡歡,盛七小姐毫無顧忌的問起,兩人卻又打起圓場來。七小姐自知問也白問,于是又閑話起這倆人下午去幹嘛。王霁月本來也不知道,心想明天下午姜希婕就要回去,本來打算去寒山寺。“可這天色不好,眼看一副要下雪的樣子啊。好好的去那麽哀涼的地方幹什麽,也不到敲鐘的時候。”王霁月有些頹喪地點頭,忽然姜希婕卻開口道,“那不如去滄浪亭吧。要是下了雪,喝着酒,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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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七小姐心說不愧是我喜歡的姜希婕!

午飯後三人在留園聊了會兒天,便各自散去。王霁月心軟,想着姜希婕畢竟明天就走了,竟然一回家就命人去封了院子,單獨留給她們晚上飲酒作樂。黃昏到了地方發現此事的姜希婕笑她,“嚯,這可不是當今的沈三白!”王霁月等她一眼,并不答話,讓管家也回去了,就留二人在藕花水榭中喝酒吃飯。不時,昏黃天空落下雪花,紛紛揚揚,一時竟然下的很大。

兩人有酒暖身,倒不覺得冷。王霁月唯恐姜希婕今天又喝多,不時盯着她的酒杯看。哪知卻被姜希婕看個正着。姜希婕明白她的擔心,放下酒杯,專心看着眼前的雪。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着面前一團虛空裏下落的雪花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王霁月輕笑,放下筷子道,“哦,難得您雅興如此,竟然背起古詩來了。今天不背喝酒的,背起漢樂府了?”“我覺得高興罷了。原先在天津,下雪總是風呼呼的刮,不敢出門去。哪有這江南蘇州,清淺文雅的小雪啊。想想世界之大,到處都應該有各自的美,奈何我只有這一輩子,總是看不完的。”

“說這些幹什麽。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既然只能活一次,就為自己好好活一次。來生來世都不記得這些事了,也不知道投胎到哪裏,只能趁此生盡興呀。”姜希婕微笑着看着她,忽然給自己倒滿一杯,然後舉起酒杯,換出一張狐媚的臉說,“難為你今天大費周章包了院子,當了一回沈三白,不知道奴家當不當得芸娘呢?”

王霁月沒想到前一秒還在多愁善感的姜三小姐後一秒就能變得如此狐媚妖嬈,登時秀紅了臉,心裏兵荒馬亂的說不出話來,“啊呀,看來官人是不樂意了。也罷也罷,奴家姿色不夠,也受不起您的擡愛,”天曉得她哪裏學來這些爛七八糟的怪腔怪調,王霁月想,“只好先幹為敬了!”說完一仰脖子,一杯幹了。然後她放下酒杯,兩眼迷蒙單手托腮看着王霁月。

王霁月順着她演戲不是,不順着又覺得自己下不來臺,憋的進退維谷。此時見她這副欠揍的樣子,将心一橫,反正這裏也沒有別人,“既然佳人有意于我,小生也不便拒絕,只是不知幹了這杯酒,佳人可願以身相許呢?”說完也不給姜希婕回答的機會,自顧自一口酒喝幹。

放下酒杯一看,姜希婕卻偏過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15}行文需要,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16}其實留園在民國期間屬于盛家的時候到底誰住在哪裏我是真的不知道。。。這裏是杜撰,見諒。盛愛頤倒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人物,後文也會再出現。

{17}即留園的北部廣種桃李竹杏的一片地方。

終于刷完了蘇州行1.0的副本。。。求評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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