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伯母好。”二人起立,姜希婕恭恭敬敬的對着來人鞠了一躬,盡量擺出一副溫良的笑容,總不好讓王夫人覺得自己太妩媚,跟她的女兒“不搭嘎”—是這麽說吧?王夫人本姓施,本來也算蘇州望族—奈何太平軍來過之後,施家便一蹶不振。施氏又是庶出,在家裏本就沒有什麽地位,父親讓她受了點私塾教育已經算是不錯,橫豎只是打算早點把她嫁出去算了。嫁給當時一樣中落的王家大少爺也算門當戶對。娘家勢力衰落,施氏在王家的地位全靠一對龍鳳胎。然而這卻是無比堅實的依靠。兩個孩子自幼被養在身邊,身體也相當好,平平安安長這麽大,而且越來越争氣了。

其實王霁月好奇過,為什麽父親的三房姨太太皆無所出。抛開四姨太進門晚三姨太估計生不出來之外,二姨太這麽多年一個都沒懷上,總顯得蹊跷。然而這王家大宅裏人丁凋零,又何止這一件蹊跷事。

仆歐拿過凳子讓王夫人落座,樸素典雅的王夫人雙手交握放在雙腿上,慈眉善目的看着姜希婕,張口卻是一口地道北方官話,“你好啊,姜小姐。在學校裏,霁月還麻煩姜小姐照顧了呢。”“伯母哪裏的話,我從北方過來啥也不懂,是她照顧我才是。”姜希婕本來以為還要靠王霁月翻譯,在王夫人開口之前已經腹诽了繼續吃飯一言不發地王霁月二百遍,這下可輪到她驚訝。“既然來玩就多住幾天,好好玩一玩。這老房子也經年冷清,來了人熱鬧熱鬧也好。要是有什麽招待不周,還請姜小姐不要見怪。”“哪兒的話哪兒的話,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亭臺樓閣的宅子,喜歡還來不及。我和霁月不分彼此,哪兒來什麽招待不周!”

聽聞此語,王霁月吃飯的動作頓了頓,面上倒是一派波瀾不驚。“這樣好。霁月從小的那些朋友現如今嫁人的不少,也就留在蘇州鄉下了。她一個人去了上海,我總怕她沒有朋友。一個人孤零零的。現在聽姜小姐這麽一說,我就放心了。”

王霁月心說這又是哪兒跟哪兒。一時似乎又想到那對湖藍色的眼珠子。那對眼珠子現在還能看見曾經的臉嗎?

用過午飯,王夫人表示她要午睡,兩個人正準備出門去。王霁月問她是想去滄浪亭看看還是去太湖游湖,姜希婕不置可否,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裝傻充愣。王霁月卻忽然靈機一動,叫來管家,低聲說了幾句,然後拉着姜希婕,“走吧,去太湖好了。我們就在太湖上坐坐畫舫,喝喝冬釀酒,快活!”

在姜希婕眼裏,王霁月從來沒有這麽硬氣過,于是她迷迷瞪瞪就跟着走了。雖然從木渎鎮到太湖邊不遠,她的腦子還是在抵達之前想到并且問出了一個問題:“就咱們兩個人,會有船家租給我們嗎?”未及等到回答,王霁月帶着她走到船邊,“這艘也不大,而且随便我坐。。。傻站着幹什麽,這是叔叔的船。平日裏就放在這兒也不用,偶爾借給舅舅家。都是逢年過節回來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坐着去游湖的。”

姜希婕仔細看去,原來不過是一艘絲網船,裝飾雖然漂亮,也掩蓋不了小的事實—着實也不像王建勳這樣的有錢人的東西。傭人們劃船的劃船,擺桌的擺桌,溫酒的溫酒。不過四個人工作效率倒是挺高的。有錢人家裏是不是世家,看的不是宅子,也不是古玩,看的是有沒有用熟了的專業的老傭人。比如像姜老太爺那個魁梧的廚子,比如像王家這位不聲不響把件件事都料理地熨帖的管家。

劃了一會兒,眼看算是蕩的夠遠了,天光短暫的冬日,太陽漸漸下山,餘晖落在太湖的水面上。姜希婕喝了桂花香的冬釀酒,雖不上臉,卻心神松弛,一時大叫好看。王霁月只是一手支頤一手攏在溫熱的酒杯上看着她好笑,管家先生坐在一旁的火爐上溫着酒,忽然開口對王霁月說了幾句。二人相視一笑,王霁月轉頭又看見了等着水靈大眼睛的姜希婕,知道她又在好奇他們說了什麽。“我們再說,太湖風光絕佳之處,應該是鼋頭渚。可惜不能到無錫去看看。”王霁月臉上有些替姜希婕惋惜的神色,“不過不要緊,春天來了再去就是,等花開了,”

“我不着急。反正有你便是。天涯海角,你帶我去哪兒我去哪兒。”

明知她說這話未必是那個意思,王霁月卻偏要去想那個意思。神色忽然忽然尴尬起來,姜希婕看在眼裏,心頭一驚,想着她最近總是這般時不時就要躲着自己一下,到底是在Kitterlin那裏受了什麽驚吓見了什麽鬼神?可是問又不敢問,只好淡然将臉別過去,欣賞她的湖光山色去。

席面上雖然只有她們兩個人吃飯,一桌菜色卻是很齊—管家想的周到,午飯時分就跑去石家飯莊定下了,帶到船上溫着。天色漸暗開吃時,溫度依然正好。姜希婕雖生在名門卻是被粗養慣了,這江南世家沒權有錢就變着法兒享受人生的精巧,她能理解,更是佩服的很。左一口母油整鴨,右一口醬方,再越過杯盤碗碟去夾白蝦和鲫魚,滋溜再喝一口酒。她倒是很滿足,王霁月也習慣了—吃相和長相無關的這麽一個有待學習如何成為淑女的姜希婕。只有管家老爺子從來沒見過吃相如此豪放的美女。

其實管家今日帶上來的王家府裏自己釀的桂花好酒并不醉人,天曉得個姜希婕自小只知道燒刀子葡萄酒白蘭地的孩子第一次喝到這麽甜美的米酒,一時沒節制嗖嗖嗖的喝,這時候臉上泛着紅暈,還在笑嘻嘻的和王霁月背起了古詩,一會兒要”舉杯邀明月”,一會兒“東籬把酒黃昏後”,一會兒“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王霁月擔心她會喝醉,想勸她,卻又有些恻隐之心,

算了,由得她吧,她這半年來也累了吧?

流年不利的時候忙,忙着忙着更加流年不利,凡事都要付出四五倍的努力去對抗阻力。人總是需要一個地方來徹底的解放自己的,解下所有盔甲,柔軟的向那個人坦露自己的所有弱點。

結果上岸的時候,她還真的基本喝倒了。喝酒一般也就分成三個階段,輕言細語,豪言壯語,不言不語。到家門口,姜希婕背古詩已經背到了“夜泊秦淮近酒家”,王霁月扶着她又好氣又好笑,只好說,“這是蘇州木渎,不是南京,沒有董小宛,沒有李香君。您今天算是喝的開心了,可是沉醉不知歸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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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被激了一句,還是有了要見人的自覺,姜希婕愣是掙開懷抱,陡然站直,整理整理衣服,一如平常卻腳步虛浮的走了進去。

回來的雖是晚了些,王夫人卻在堂上坐着看佛經。她算準兩人要喝酒,便備下清茶等着。此時任是誰靠近姜希婕,五步之外就聞得到她身上帶着桂花香的酒氣,這下她這一身媚态是遮也遮不住了。她自己也知道,只好盡量控制着自己,一邊跟王夫人問好,寒暄,說今日玩的很好,感謝招待雲雲;一邊接過茶水,準備放在唇邊的時候,直覺自己手臂整個都是軟的。

王霁月也是一樣準備端一杯茶喝。卻不知道今晚徐媽是困得狠了還是身體不舒服,手一抖,眼看着本來要遞到她手裏的茶碗半空中掉了下去。

卻是姜希婕眼疾手快給接住了。只見她整個人從椅子上彈射出去,膝蓋一彎身形放低,掌心一托,四指看似虛攏實則用力的接住了瓷碗,動作迅速精準地斷然不像剛才那個走路都飄忽的醉鬼。

當然她畢竟還是醉鬼。接的住卻站不起來,王霁月緩過神來立刻去扶她。一扶不要緊,她又變成那個軟趴趴的姜希婕了。王夫人看着好笑,用蘇州話責備了徐媽幾句,就讓她們倆趕緊去洗漱休息。

等王霁月洗完,在外間床上已經躺好的姜希婕似乎已經睡着了。王霁月便走過去看看她。見她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也就放松心神沿着床沿側身坐下,替她把被子一一掖好,生怕酒醉之人着了涼似的。不想這一碰,姜希婕卻醒了,睜開惺忪的雙眼借着淡淡月光打量着王霁月不甚清晰的面容。

“你來了?”“嗯,吵醒你了。”“唔。。。”“不早了,睡吧。睡醒了明天去別處玩玩。”“嗯。。。”姜希婕閉上了眼睛,卻伸出手來拉着王霁月道,“別怕啊,別怕。。。我在這兒呢,有我呢。。。”然後又昏昏睡去。王霁月不明就裏,只好淡然把她的手放回被子裏,小心蓋好。

和衣睡下,她腦海裏叨念着,是啊我從來不怕,長這麽大,我從來不怕,因為怕沒有用。

作者有話要說:

趁年輕游山玩水好了,等到不夠年輕了看我虐不虐死你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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