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期末,四月底,莫名其妙變得很熱的周六中午。姜希婕從街那頭走過來,手裏拿着兩根冰棍-買給王霁月的。按理她倆過來都是讨了個便宜,姜希婕深受她的社會學老師、也就是滬東公社的創辦人葛學溥教授的喜愛,讓她必須過來實地感受社工這個概念,也可以為最後的論文做做準備,當然更少不了做社工。王霁月則是自己感興趣,也像有瘾一般忽然很想教書,便搭姜希婕的順風車到滬東公社來給工人們上課—她說,給小孩上課和給成人上課自然是不同的,為了她的學位和專業能力她要不斷的更新自己的實踐。
其他同學看見姜希婕快步跑回來,對她點頭微笑。畢竟她來了之後算是什麽都幹,大到授課,小到一般的早上代筆、中午打掃衛生、晚上放電影,沒有她不做的。幾周過去,竟然有人慕名跑來找上次的姜小姐寫信,原因是寫過去被老家村裏的教書先生誇獎字寫的好看,頗長面子。偶爾遇見有同學回家不便,那也自然不必擔心,姜家的汽車會送你回去。
姜希婕俨然擺脫大家對她的“侯門千金高傲驕矜”的刻板印象,成為了平易近人手腳麻利的好姑娘。這讓王霁月覺得有些驚訝,在她眼裏,姜希婕好是好,卻斷然不是一個這樣對誰都好的人。她本是一塊質地粗糙的璞玉,向來沒有這麽圓潤溫和。此刻正午,王霁月正吃完了飯在教室打掃衛生。其實教室{23}倒也幹淨,沒什麽好打掃的,但她就是喜歡收拾罷了。
“來,給。”姜希婕走進來,把一根冰棍遞給她。她見凡事都親歷親為的姜三小姐跑出一腦門的汗,想掏出手絹給她擦一擦。“跑這麽急幹什麽,這天還不會化了冰棍。”她沒看姜希婕的表情,要是看了必然能看見一雙先是瞪大繼而閃躲低垂的眼睛。她倆身高差不多,姜希婕比她稍微高了大概兩厘米。此刻這麽一站,姜希婕生怕被她看去了眼底情愫,心裏忽然緊張,急切的想找話說。
可是越這樣着急便越是詞窮。幸而王霁月擦一擦也就完了,一邊轉身收起手絹坐下,一邊對她說,“聽說今天晌午的時候,那個姓劉的女傭又來了”“是啊,又來寫信了。說是上次寫的話沒寫完。”王霁月撲哧一笑,“我看你讨你的墨寶來了吧。”“我哪有墨寶啊。你別聽他們瞎說。”
想想都覺得好笑。這個劉姓女子上次來的時候,姜希婕光和她溝通就說了半天。她是個女工,操着一口奇怪的江南某地的口音。抓來同學做翻譯才知道,這女工原來在一戶印度人家裏做過女傭,練得一口奇怪之際的磕磕巴巴的印度口音的洋泾浜英語{24},對着姜希婕這好模樣好打扮好穿着的女大學生又生出骨子裏的自卑來,更加緊張,于是說話颠三倒四,什麽語言都用上了卻無法表達清楚。姜希婕雲裏霧裏實在不明白,正好逮住了路過的同學,讓人家幫忙抓來王霁月當翻譯。托翻譯的福,王霁月還安慰了這人幾句,劉姓女傭見姜希婕如此易于相處漸漸也就放下緊張,兩人一來二去居然可以自如交流了。她拿着姜希婕代寫的信寄回去,被家裏小侄孫的教書先生看見了,大大的誇贊這一手好字,竟然讓小侄孫學這個寫。劉姓女傭高興的很,家裏在鄉下長了面子居然四處對人說,漸漸搞得不少人慕名來找姜希婕代寫。葛學溥教授是個洋人,不懂書法,但是知道此事之後,居然開姜希婕的玩笑,說以後你就長期代寫好了,我們滬東公社也不用別人了,“免得換人之後砸了招牌!” {25}
姜希婕對此更加哭笑不得,她也想幹點別的,不想一早上坐在那裏等人來寫信,她又不是窮酸秀才!若論寫字,王霁月寫的也很好啊。“你也去代寫呗,別老都是我。我也想幹點別的啊。”“人家是上門來找你,我怎麽好去冒名頂替。再說了,要是人家發現不是你,嘴上說兩句,我可受不了那個閑氣。”王霁月說是這麽說,倒真不覺得有必要去頂替姜希婕。她問過姜希婕,這一手漂亮的字跟誰學的。姜希婕說是老太爺。“爺爺從小教我們四個孩子寫字。他從小教大哥二哥還有希峻就是顏體,偏要我學趙孟頫。不過也好,我挺喜歡趙孟頫的。”
字如其人。王霁月看姜希婕寫的字,平常總是見到鋼筆字,也多為英語,後來見了她的毛筆字,才徹底的信了這句話:姜希婕的字大氣而潇灑,如趙孟頫的形卻是她姜希婕的風骨,猶似其心,絲毫不拘泥于世。相反自己的字就受小時候找的木渎鎮上最好的先生的影響,一手謹小慎微的柳體楷書,平直的簡直如同最标準的字帖,與柳公權的真跡幾乎是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斷然沒有她自己的部分。
“對了,姜老太爺還好嗎?”“爺爺的病已經好全了。什麽都恢複了,天天讓胡大爺和老王頭給他做肘子吃。我還說他呢,老吃這麽油膩當心腸胃又不好了。誰知道他跟我說就是以為吃的不油膩才不好的。唉,”
正說着,忽然有人走進來說,姜希婕,你家的司機在樓下等你,說有事找你。姜希婕舔了舔冰棍剩下的棍子,點點頭下樓去了。王霁月伏在窗臺上往外看,正好和姜家的司機對上眼,司機先生笑着和她打個招呼,她也微笑着回應。
“什麽事?”姜希婕快步走來,午休時間本來就不多,下午指不定還有什麽事。她還想趕緊回去和王霁月聊會兒天,“回三小姐,是二少爺來信兒了!”“二哥!二哥要回來了?”姜希婕一時高興的眼冒精光,“是,二少爺從美國發回來的電報,說他和王家大少爺八月份就從美國回來。讓家裏別擔心。然後就是,”“就是什麽?”“就是。。。唉,這事兒不能在這兒說,大爺也說等着他回家再決定了。三小姐你今天弄完了我就早點接您回去吧。”
姜希婕沒法細問。便讓司機先去自己找個地方好生歇着,下午再來接她。然後便回身上樓,歡天喜地的告訴王霁月,“浩蓬和二哥要回來了。”“哦?什麽時候?啊?”王霁月聽聞此事甚是高興,一時眼角眉梢全都笑了起來,看的姜希婕一陣發癡,反應過來時又覺得自己失态,“說的是八月份。。。”
“我看你最近。。。時不時就愛發呆,是不是累壞了?”王霁月不疑有他,只擔心姜希婕是在劇組打雜累壞了。“沒事。。。我挺好的,這點事也做得來,學學也好。”“你啊你”,王霁月拍拍她的肩,“總是愛逞強。”
要照往日,姜希婕自然是要揭竿而起了。然而現在是現在了,她只是抱着手靠着牆站着,苦笑搖頭。表情自然堪稱寵溺,但苦瓜即便拿去炒了雞蛋,那還是苦瓜,還是苦的。
晚上回到家,“爺爺!我回來了!”聽得老太爺在餐廳含混的答應了一聲,“今天我聽說了,二哥八月回來。但是有一件事沒跟我細說,說場合不便,什麽事啊?”她一邊把提包遞給趙媽,一邊走進餐廳—好嘛,這桌子肉。管家胡偕正在給爺爺調酒,這管家也是跟着留過洋的。姜希婕看了看,一桌子不是肘子就是牛肉,想挑個清淡點的吃,就剩下個小蔥拌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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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當然不方便跟你當街說。。。”姜盡言喝一口酒,面色嚴肅的說,“你大伯也沒跟誰商量,都沒和你大嬸商量,他知道希澤要回來的時候就跑去跟傅家提親了。”姜希婕正喝了一口牛肉湯,驚得兩眼瞪大,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嗯?!”她自然料得大伯肯定是願意讓二哥娶傅元瑛的,大嬸也不會有什麽不樂意,沒想到的是這麽快。她自然是希望兩個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這段日子國民政府裏的事各大軍閥之間的事亂七八糟,別說南京,上海都到處風言風語,搞得好像姜家兄弟二人政見不合一個留在南京一個跑去廣州這件事是人盡皆知了似的。換言之,現在做這樣的事似乎也不太合适。好比知道槍打出頭鳥,還偏要出頭似的。但說到底不就只是青梅竹馬的兩個人要結婚嗎?“這。。。其實也挺好的啊。”
“是沒什麽不好的。”姜盡言淡淡說道,拿起手邊的卷煙點燃,深吸一口之後長長吐出一口煙,“我問了,傅家那邊也高興的不得了。願意的很。”姜希婕心裏歡喜,面上礙着爺爺不太高興的神色便沒有表情,只是默默吃飯,“那就好。”
“唉。。。反正兒孫自有兒孫福。随他去吧。”“爺爺。。。你不樂意嗎?”
姜盡言看着姜希婕,目光深邃幽怨,良久道:“爺爺對這婚事沒有不樂意的。你二哥也喜歡傅家那個丫頭,我覺得也挺好的。我是不會包辦兒孫的婚姻的。都随你們。我這一輩子,一直做外交的事,和各種各樣的政客打交道。什麽主義,什麽手段,什麽陽奉陰違,什麽營蠅茍且,我都看遍了。今天算計盡了,以為十全十美的,明天也有可能一下子就失去啊。說到底,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太多了。本來一件好好的事,也可能壞了一輩子啊。”
老太爺撚滅了煙,忽而又滿含笑意的看着姜希婕,“不過我的小希婕嘛,你不會的。”“欸?”“有的時候別把那些國家大事都放在心上,人不過是滄海一粟,沒有那麽大能耐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23}身處國內用度娘沒有找到滬東公社的相關老照片,所以關于建築布局等等一概為演繹,不保真。
{24}我也在想這到底得多可怕的口音啊哈哈哈哈哈
{25}并不知道葛學溥教授會不會說中文。
啦啦啦,啦啦啦,更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