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忙碌的學習中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姜希婕已經寫了十幾篇文學分析,看了幾十篇推薦讀物,已然可以如數家珍地介紹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學作品,并且對王霁月的戲服上的針腳熟悉至極,到了閉着眼睛都可以重新縫一遍的境地。別人的戲服嘛,好像也差不多。她心裏只有王霁月,別人和布景板也沒有什麽區別。
明天,這出吸引了全校注意力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就要上演了,說王霁月緊張,可能是假的,畢竟她已經排練了這麽久,理應是巴不得趕緊開演才對。說姜希婕緊張,那才是對的。沒由來的,她不就是個後臺打雜的,她不就只能躲在後臺聽前面的對白嗎,她緊張什麽啊。
然而她焦躁的在房間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件一件細數着明天王霁月和她要幹的事情,要準備的物什,查了一遍又一遍,知道是沒有問題的,但無論如何也安定不下來。思前想後,覺得還是女主角的狀态最重要,遂走到隔壁去。
自打情書事件之後,姜希婕的心态全然轉變。這在她自己看來固然是好事,但也或多或少在她心裏留下了傷痕。以她那淺薄的認識和閱歷,斷然不知道世上曾有女子與女子相守的真事,即便知道有了,只怕也會覺得畏懼和懷疑;還會想到王霁月的美好,便不願讓她與自己一樣走進這條讓人苦痛萬分的道路:所以情願什麽也不說,就這麽陪着王霁月,讓一切如常發展,發展向前,前進到畢業、工作、結婚、生子,自己都會陪着她守着她,在全力以赴的範圍內,在觸手可及又永遠碰不到的愛裏,就這樣陪着她;直到自己完全陪不了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生命的某處為止。誠然覺得自己想到這裏已經算是想通了,她卻越來越少在這樣心中有苦難言的時候花十幾秒走到王霁月的房間去了。王霁月的感覺沒錯,她心裏就是有芥蒂有隐瞞,為了把痛苦和愛瞞得更嚴密,她不能向王霁月過度表達自己,只能戴上面具,只能躲在一牆之隔的地方。
好像那隔壁的房間于她來說是充滿烈焰的煉獄,去了便會一次又一次的葬身于斯。
但她還是敲了門,然後王霁月說了請進。推開門,看見王霁月正端坐在書桌前看着厚厚的課本。王霁月讀的認真,目不轉睛。“怎麽。。。有人來你看都不看一眼?”姜希婕反手關上門,王霁月依舊是不擡頭,只是淡然一笑道,“我知道是你。只有你那樣敲門。”“我?我怎樣敲門?””你敲門的聲音嘛,比別的女生都重一些。卻又不顯得粗魯,而且不論敲多少次,每次都只敲三下。和走路的聲音一樣。”
王霁月合上書,轉過身來笑着看着她。姜希婕心裏一滞,似乎時光在這一刻又被放緩了一般。然而她強拽自己離開這種沉迷和幻覺,對王霁月說到,“你這又知道我是如何走路了。耳朵靈的啊。”“靈倒不是,不過是熟悉你罷了。”說完便起身,走到桌子一側準備去拿水壺燒水,“想喝什麽?我上周回家帶了些不錯的太平猴魁。”姜希婕側身坐在王霁月床上,“随便你。我沒什麽太喜歡的。”“是是,知道你姜小姐愛喝的是咖啡。可是我們這裏備不了法壓壺啊。”王霁月挖苦完了姜希婕,也不等她還嘴,便自顧自燒水去了。
其實她知道姜希婕不會還嘴。不知到底是為什麽,她變得如此溫馴。沒人回嘴,表面溫柔內裏總有些調皮的王霁月反而覺得少了些樂趣。等她燒水歸來,卻看見姜希婕卧在她床上,很沒有個淑女樣子的看着一本書。湊近一瞧,竟然是《儒林外史》 。王霁月吃了一驚,道:“你不是合該看《西廂記》的嗎怎麽看起這樣的書來。”
姜希婕擡頭看了看王霁月,有些欲言又止,又埋下頭去,輕聲道:“其實也挺好看的。”我自是不想看什麽《西廂》《紅樓》,看了徒增傷感。“你的臺詞背好了?”這話說的簡直愚蠢,王霁月瞥她一眼道,“當然,背了幾個月了,再背不好,如何對得起至聖先師孔聖人啊?”說着還戳一戳姜希婕手裏的書,引得姜希婕笑個不停。
“想不到你還有經世致用的大志。”姜希婕翻身躺下,這一刻的小兒形态又讓王霁月覺得她是絲毫沒有改變的了。“經世致用我是沒有,經略得了自己也就不錯了。我不過一介閨閣女子,以後只想教書育人。不像你,有那匡扶天下的志向。”姜希婕知道她這話說的五分真五分假。五分真是她王霁月真的只想做個教師。五分假是她在取笑挖苦自己之前曾說的那些滔滔不絕的社會理論和經濟設計。王霁月曾經說她,大志是有,可是卻不知從何做起。而今國民政府裏做經濟管財務的要人,哪個不是名門學府出身又長袖善舞?你既不是名門學府留洋歸來又不會八面玲珑,照你這樣子還不如去洋行幹幹或者做做實業,先從小微之事起吧。
“是是,都是我的大志,我從小事做起。比如先從這《儒林外史》起,學一學這官場的手段、敷衍的鬼話吧!”王霁月帶笑撇她一眼,便自顧自繼續看書了。姜希婕則依舊躺在床上看她的《儒林外史{21},時而讀的入神,被酸腐文人龌龊政客惡心到了便擡頭看一看王霁月,
認真的王霁月,安靜的王霁月,永遠美好的王霁月。
等到真的到了登臺亮相的時候,由于姜希婕和王霁月簡直如同連體嬰兒一般默契十足,導演學姐直接讓她在帷布後面呆着,随時随地在這兒等着女主角下場的時候伺候她,補妝,整理,處理緊急情況,俨然是關于王霁月的一切都可以交給姜希婕。對此導演學姐甚至頗為滿意,想不到這個政府要人的寶貝女兒還是很任勞任怨便于使喚的嘛。
姜希婕送王霁月上臺之後,安靜的站在後面,聽着她高聲念誦着臺詞{22}:“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敵;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這樣的一個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麽關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腳,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臉,又不是身體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換一個姓名吧!姓名本來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叫做玫瑰的着一種花,要是換了個名字,它的香味還是同樣的芬芳;羅密歐要是換了別的名字,他的可愛的完美也絕不會有絲毫改變。羅密歐,抛棄了你的名字吧;我願意把我的整個的心靈,賠償你這一個身外的空名。”
羅密歐的姓名才是朱麗葉的心病,而我,我的性別才是我們的頑疾,我的詛咒。我是誰并不重要,是名門望族還是尋常人家,都不重要,只因我是個女子,便永恒的失去了與你相愛的資格。我對你的愛和我身為女子這件事糾結在一起,藏在身體的每個角落,每一滴血液和每一口呼吸,是我整個人,是我無可分割的存在。愛本是簡單的情感,本應該和其它一切都毫無瓜葛。然而這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他們把人看作與一切緊緊相連相輔相成的個體,本無可非議且着實在理,但把真摯的愛與傷風敗俗聯系在一起,活像他們自己逛窯子下堂子強搶民女扒灰通奸便不是傷風敗俗,便是可以被允許的營蠅茍且。黨同伐異,即便說不出任何的理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便不得見容于世。這就是愚蠢的大多數和他們愚蠢的法則。
我若是換了身軀,變了性別,叫我這靈魂也不改變分毫,可好叫我娶了你,與你相愛相親一生一世?或者也許我換了那污濁男子,你便斷然不會再愛我了。你喜歡我,只因為我是女子,只因為這一分無挂礙無顧忌的靠近,只因我是女子便能與你心意相通倍加了解,只因為我會更加懂得你理解你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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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我的詛咒,我額頭該隐的印記,我如俄狄浦斯般無可逃脫的宿命。
“我要永遠的陪伴着你”,幕前,範進羅密歐說到,他的發音着實好聽,姜希婕想,要不然也輪不上演羅密歐吧,然而她卻在幕後無聲的一起念誦起這段臺詞來,“我要永遠的陪伴着你,再不離開這漫漫長夜的幽宮;我要留在這兒,跟着你的侍婢,那些蛆蟲們在一起;啊!我要在這兒永久安息下來,從我這厭倦人世的凡軀上掙脫惡運的束縛。”
範進羅密歐在幕前,按照之前排練的,以浮誇的姿勢服毒自殺了。不久勞倫斯神父帶着朱麗葉上來了,姜希婕聽見王霁月的聲音,想起她曾嚴肅的告訴王霁月,無論如何,要是她膽敢按照劇本真的去親一下那該死的羅密歐,她就把範進學長的嘴永遠的用釘子封上。
“讓我死了吧!”
她聽見王霁月這麽說,明知是臺詞,卻也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我不要你死,我不願你死。可是相比失去愛人之後孤獨的留在世上的悲哀,我又情願你先我而去,讓我承受着無盡的凄涼。或者,也許,其實你并沒有那麽愛我,失去了我,也不過就是失去了一個朋友罷了,再好再親的朋友也只是朋友,不比你的夫君,不比你的孩子。那還是讓我為你死去吧,讓我代你死去吧 ,這樣留你在人間,讓你享受着守護着你所眷戀的愛惜的一切。
男女主角下來了,只留下親王、蒙太古和凱普來特在臺上說着那無盡哀傷的結局。王霁月氣喘籲籲的走下來,臉色不太好。姜希婕慌忙迎上去,一邊扶着她一邊低聲道:“怎麽了?”王霁月提着裙裾道,“剛才。。。剛才摔那一下沒注意,好像有點扭着腳踝了。”姜希婕屈膝蹲下,提起裙子看了看王霁月的腳踝,“還好,沒腫。你還能走嗎?”“能。”姜希婕一皺眉,“算了,還是我架着你吧。”
見王霁月不對的學長似乎正準備走過來查看,沒想到立刻接到姜希婕有史以來最兇狠的一瞪,脊背一陣發涼連忙轉身跑了。姜希婕伸出手,架着王霁月往前走,“走吧,先回去把衣服換了我們再擦藥。”
然而此時親王說完了最後一句臺詞,剛退到幕後,只聽見前場掌聲雷動,導演學姐跑過來說,大家先別走,出去謝幕。姜希婕又只好把王霁月扶上去。前面活像民主宣傳會一般喧鬧,飾演親王的便是副導演和話劇社社長,此時激動的學長面對觀衆的熱情卻口不擇言,
“古往今來多少離合悲歡,誰曾見過這樣的哀怨辛酸!”
姜希婕躲在幕後,一屢光打在她身上,只叫她看得見臺前微笑着的王霁月,臺下觀衆卻瞧不見她。古往今來多少離合悲歡,愛侶分離,哪一幕不是這樣的哀怨辛酸。
作者有話要說:
{21}我最近還真在看。。。
{22}為行文方便臺詞全部使用中文,選用朱生豪先生翻譯的版本,特此标注。
更文啦更文啦終于有時間刷刷刷的寫文啦!這麽久才寫1/5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寫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