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王霁月在期末的繁忙裏,沒什麽時間去關注被幾位先生折磨的要死不活的妹妹王婵月。她只是在周末回家的時候,被妹妹央着帶着她出去吃了幾次西餐—據她這麽多年的觀察來看,她妹妹必然是被折磨慘了。否則斷然不至于央求,只會強拽—因為這位大小姐被折磨得沒勁兒了。
姜希婕聽說,倒是在去考試的路上換出一張“我就知道”的笑臉。“那幾個老頭子很能折磨人的。比Kitterlin好不了多少。”“人家哪裏老了,你啊,就是這一張嘴厲害。”王霁月調皮的戳了一下姜希婕的額頭。姜希婕依舊不像以前那樣立刻炸了毛似的揭竿起義,只是嘆了一口氣道:“可我從來鬥不過你啊。”王霁月一擡下巴,傲氣十足的樣子,“那是,我是淑女。”“是,是,you are the beauty and I am the beast。”
王霁月沒有搭理這個不切合的比喻,只有姜希婕自己愣在原地,思忖幾秒,心底一陣難過。是啊,也許心裏自己也徹底的接受了這樣的結局。You are the beauty and I am the beast。我因為這副皮囊而不能與你相愛,相守而不能相愛。然而能守着你是否也是好的呢?
然而身邊人都在趕路,馬上就要考試了。人生還在滾滾的向前去,你不能夠留下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考完試有些寂寞的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王霁月緊接着另一門考試,落單的姜希婕走到一棵玉蘭樹下,坐在石凳上。眼看漫長的暑假就要開始了,抛開每周還是要去滬東公社之外,暑假幹點什麽好?王霁月會去幹什麽呢?她會回到木渎去嗎?忽然她有一種想回天津看一看的沖動,雖然好像也沒有什麽好看望的人或者懷念的殘垣斷壁,但她不想忍耐沒有王霁月的漫長寂寞時光。與其留在原地,不如放逐自己也去一個別的地方。
她低下頭,看着地面上不知為何墜落的一朵玉蘭花。我猶如患了絕症,親愛的,日期一天一天的倒數消失,直到徹底宣布死亡。如果說每個人最後都是要死的,我卻比別人早很多喪失自己的心。
一時又覺得這麽說有些傻氣,天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呢?
坐在樹下發了一會兒呆她便回到寝室。最近唯一可以向往的,可能就是二哥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辦婚禮。姜希澤按理不應該在海上航行那麽久,可是他要先從波士頓去南美某處,原因未知,然後要去夏威夷,原因未知。最後才會從夏威夷回來。她固然很想把哥哥馬上拽回來罵一通,也想像小時候那樣找哥哥要一堆手信,但是爺爺對她說了一句話:“希澤現在是有重要工作的人啦,已經不一樣了。你也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該懂事了。新時代的新女性嘛,姜希婕!”
新時代新女性的姜希婕小姐喜歡一個姑娘,每天都在發愁。
剛放假的第二天,王霁月沒告訴她自己有什麽計劃,所以姜希婕本來計劃去散心旅行。奈何家裏明确告訴她局勢不對,東西南北眼看都是要打仗的,你最好不要到處跑,呆在上海最安全。她心裏那個無奈,打個電話到王家。得知王霁月在家陪着妹妹讀書也正無聊的她大喜過望,從此成了王霁月的出門必備。這下朋友故交們又開始進一步認可她們倆形影不離的刻板印象了。
姜希婕為了從年初開始就為了不麻煩家裏孩子生病的司機學會了開車,雖然開的只算一般,上路倒也沒有問題,慢點便是。趕上前陣子家裏又買了一臺小一點的別克汽車,得,眼看那小別克車隔三差五就停在王家門口接人。法租界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就是姜家三小姐又去找她的好姐妹王大小姐玩去了。
放假已經一周,這日下午,烈日炎炎,眼看快到梅雨時節卻突然熱的沒邊。王霁月正在家裏端着一杯微溫的鐵觀音看狄更斯的《遠大前程》第三部,天氣熱的簡直有了一種“終于看到了第三部”的感覺。忽然一陣汽車馬達轟鳴,幾秒之後便是門鈴聲。徐媽踩着小腳跑去開門—當然知道是姜希婕,來的太勤快了。“哦喲,姜小姐!你來了呀!這大熱天的!”“是啊,好熱好熱。正好帶點好東西過來。”剛從客廳走過來的王霁月看她晃一晃手裏的黃色大盒子,“這又是什麽?”
姜希婕笑而不語,徑自熟門熟路的走向廚房,“天氣這麽熱,我正好替二哥辦事,又得去給爺爺買東西,這不順路買了冰淇淋來給你。一看有大號的,幹脆買個最大的,讓你家上上下下全部吃個夠。特別是婵月,我看她最近挺辛苦的。”王霁月旋即去打開櫥櫃,拿出三個西式玻璃樽和勺子,煞是賢惠的分起來。“那你沒來對時候。三姨太出去打牌了,四姨太早上去南京了。二姨太也不在。”“我買當然不打算給她們吃。買這麽多,”姜希婕自己翻出一個小木碗,挖了好幾球放在裏面,插上小勺遞給了正走過來的徐媽,“除了你和婵月,就是給下人們的。大熱天的,也辛苦了。”
徐媽笑得臉色的褶子都聚到一處般接了過去。王霁月順手把托盤遞給徐媽,囑咐她送上去給婵月和今天下午上課的先生,“讓她吃了便是。下了課再下來。”轉身端着自己那份與姜希婕坐在餐桌兩側對面而食,“怎麽不見你對你們家的下人們那麽好?”“他們才不吃這個。原先在天津我就給他們買,他們個頂個不樂意。也就只有爺爺、大伯和爸爸吃一點。要賞他們,與他們寧願吃生煎包!爺爺都發現了好幾家好吃的生煎包子,天天打發人早上去買一大堆回來,大家一起吃。”
王霁月聞言笑了笑,“沒想到居然喜歡吃生煎包。”“都是爺爺帶的習慣的老傭人了,一個個跟着爺爺學的,嘴又刁又好吃。若是有什麽好吃的才不會放過。你今天又在家裏幹什麽呢?”“我?看書呢。”“看什麽書啊?”到了假期終于可以不用按照書目看,理應自選些自己喜歡的看。“《Great Expectations》。”“狄更斯多無聊啊,怎麽也得看看新晉的小說家啊。”“哦,那你倒是有什麽高見?”姜希婕愣了一愣,“我最近在看的是《the moon and sixpence》{26}。”說罷竟然從随身的書包裏掏出了這本書,“你是有什麽法子,總能搗騰來這些原版書?難道是你二哥寄給你的?”“嗨,這就多了去了。爺爺的朋友爸爸的朋友,全世界到處都是。有幾個是書蟲,隔幾個月就給他寄書來。”
姜希婕不知道是不是熱的過了,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冰淇淋。搞得王霁月心裏直感嘆,這輩子就不要抱着成為淑女的希望了!這狼吞虎咽的!“我說,晚上,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飯?”“嗯?為什麽呀?”王霁月心想着,還準備晚上讓徐媽做個炒年糕吃。“怎麽了就去你家吃飯?”“嗯。。。也沒啥,就是最近,本來吧。。。”姜希婕欲言又止的,王霁月托腮看着她,“其實就是最近本來留給大伯的那些菜剩下了,我和爺爺也吃不完,打算。。。”“敢情你是找我們姐妹倆去幫忙消滅多餘的菜的是吧?請客吃飯也太沒有誠意了。”“別啊,我們家大廚做飯可好吃了,絕對比外面館子強!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你又不樂意讓婵月出去玩,那就去我家好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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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月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樓上一聲大喊,“姐姐我要去!”
然而一不小心,王婵月俨然是玩開了。從下午大約三點出門,看了電影,喝了咖啡,這下坐在西餐廳裏和兩個姐姐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嘗試閱讀英文菜單了。等到王霁月伸手招來那白俄侍應生,本來心裏滿溢着緊張的王婵月沒來及點上一杯酒就被姐姐粗暴打斷做了主。“你還太小,喝什麽酒。”“你們倆也不點嗎?”她朝姜希婕投去求助目光,可是姜希婕也是笑着搖搖頭。“不喝啊,我得開車送你們回去。”
王婵月遍着嘴托着腮看着桌上的花瓶。姜希婕見她有些失落,想着活絡氣氛便問她在廣州呆了幾年有什麽見聞,她自己也好奇那個父親不惜代價奔去的城市是什麽樣子。“天熱,菜挺好吃,就是廣東話挺難學的。有的習俗和這邊也不太一樣。”“不太一樣?”“和江南不一樣,肯定和平津更不一樣了。”“比如呢?”“比如。。。比如自梳。這個東西好像只有那邊才有。”
說到這個,王婵月明顯要興奮些,好似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就是有些不願意被強迫嫁人的當地女子,跑到一樣的一群不嫁人的女人哪裏,找個德高望重的老婆婆,在背後給頭發梳個大辮子,表示從此不嫁人,然後以缫絲為業,自己過活。平常住在一起相互照顧,死了也就由那些女人們給她辦後事。我覺得她們雖然沒有結婚沒有意中人,但是過得好得很。和好姐妹一輩子在一起說不定也挺好的。”
她說完,從對面的兩個人臉上捕捉到了兩種表情,落寞的,和遺憾的。
作者有話要說:
{26}即毛姆名著《月亮與六便士》,出版于1919年。